访问：鲁人

　　受访：刘彦君

　　问：最近谢晋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联合推出，由著名影星刘晓庆担纲主演的歌舞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引起观众与媒体的纷纷议论，追捧者、批评者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作为一个专业学者，请您谈谈看法。

　　答：我觉得这部戏整体还是好看的，具有一定的艺术水准、思想内涵和认识价值，虽然也有它的缺点。

　　问：熊导演介绍说，他们所做的工作一是要让人走进戏剧后觉得好听好看、赏心悦目，走出剧场后又能有所回味。二是要传达白先勇这个最后贵族的沧桑感，也就是这个作品的精神气质。您觉得戏达到这个效果了吗？

　　答：我觉得戏从内容到形式还是比较吸引人的。归纳其原因，一方面是内容对我们的观众来说有陌生感，表现的是旧上海与台北夜生活的纸醉金迷，陌生感本身就是一个看点；一方面是剧本采用了多种叙事技巧，倒叙、对应、重复、展现与讲述相结合，导演进行了灵活的调度与处理，充分调动观众的注意力；一方面是舞台采用了歌舞剧的形式，载歌载舞，引人入胜；一方面也由于刘晓庆加盟的明星效应。事实上，一部戏剧作品的成功，都是一要当场好看，二要过后能给人以回味。当时好看而过后无回味的戏，让人觉得浅，缺乏内蕴。当场感觉沉重却不吸引人的戏，则缺乏观赏性，容易把观众逼出剧场。这都是做戏人所极力避免的。这部戏既有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获得了当场吸引力，又有内在的文化内涵，可以让人们过后品味。戏剧性与文学性的结合，支持了它的成功。至于熊导演说的白先勇的贵族式沧桑感，我对白先生的经历不熟悉，不了解所谓“最后的贵族”的含义，但剧作内容和人物命运确实给人很浓郁的苍凉凄楚的感觉。

　　问：熊导演说，这部戏好看自不必说，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的故事，上海百乐门舞厅纸醉金迷的奢华，40%的歌舞成份，美丽的旗袍与光鲜的布景，还有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夜上海》、《夜来香》都是娱乐声色的东西。最难的是表达白先勇先生的那点骨子里的苍凉。我们读《台北人》，不论一篇一篇抽出来看，或将十四篇视为一体来欣赏，势必感受到“今”与“昔”的强烈对比，白先勇在书前引录的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点出了《台北人》这一主题，传达出作者不胜今昔之怆然感。我们几乎可以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您觉得他的理解有道理吗？

　　答：是。一部作品仅仅实现表面上的热闹很容易，要想有深度比较难。这部戏之所以让人觉得有回味，就因为白先勇小说有文学深度，这个深度被戏吸纳了。作者有深沉的思考，有博大的同情。金大班和她的歌女姐妹们，虽然受到命运拨弄，人生沉沦，但内心向善而不甘，有真爱，却抗不过命运和社会身份的限定，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泥淖，而且一代一代继续下去。剧作充满了对她们的同情，让观众为之一掬怜悯之泪。白先勇这组小说与白居易的著名长诗《琵琶行》的意境相同，捕捉到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一种人生的苍凉情绪、失落意绪，这种东西是文艺作品里永远不朽的灵魂，被我们的历代名著反复地验证着。它被移植到了戏里来，戏自然就有嚼头。

　　问：你刚才说白先勇小说与白居易《琵琶行》的意境相同，请再详细阐述一下。

　　答：你看，《琵琶行》里，曾经是京城长安红极一时的琵琶女，受命运拨弄，远嫁江西商人，月白风清秋浓之夜，在小舟上寂寞地弹奏琵琶，被从京都贬官至此而卧病船仓的诗人听见，两人相见叙谈，同病相怜，引起人生沉浮的无限感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曾经红透上海百乐门舞厅，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的舞女领班金兆丽，即将告别她又爱又恨的人生舞台，嫁给实业主，去过另一种生活了。离别之际，在舞厅度过最后一夜。望着眼前这灯红酒绿、轻歌曼舞、香鬓俪影、西装旗袍，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齐涌上心头，令她和观众都产生了无限感慨。两者的相通处就是凄凉、深沉的人生感慨。当然，二者的角度有所不同，意境则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白先勇是否因对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有感而作此小说，但他用故事形式演绎了长诗《琵琶行》的主题，这也是一个传统社会千百年来不变的主题，只是社会背景已经从农业时代转为了商业时代：“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当然，白居易关注的是琵琶伎的潦倒现状，从而触发诗人自己的人生沦落感，产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表达自己今昔难比的感受。白先勇则是静态叙事，注重的是描写对象金兆丽的过去，从而引起强烈的今昔对比，引发读者的人生感触，手法则是白描，作者呆在一旁不动声色，只是把事实摆出来，这一点和白居易不同。

　　问：将话剧改编与小说原作相比，您觉得如何？

　　答：我认为改编得很不错。话剧把小说的叙事手段由心理描写成功地转化为现场动作，却完整地保留了小说的故事架构和人物形象，尤其是金兆丽形象在立体化中变得更加鲜明可触。另外，一些原来小说里没有言及的细节，经过加工，成为很好的戏剧情境，深化了人物。例如金兆丽与轮船大副秦雄分手一场戏，写得凄楚苍凉，既揭示了金兆丽的内心伤感，又生动表现了她的痛苦挣扎。又如金兆丽与以前的舞女姐妹、今天的台北富春楼绸缎庄老板娘任黛黛的相遇，两人表面互相客套关心，实际却是为了各自的虚荣心而唇枪舌剑，十分传神。

　　戏里新增添的穆老这个人物，是为了满足戏剧叙事的需要，起到牵引铺垫的作用，由他来引起金兆丽的一段段回忆。他成为《琵琶行》诗里的叙说者（即诗人本人），成为叙说对象人生悲剧的旁观者，从而聚焦了金大班的人生沉浮与世事沧桑。

　　问：您对这部戏的导演作何评价？

　　答：熊源伟先生是一个很注意场上效果的导演，强调剧作的剧场观赏性与思想深度并重。这部戏他处理得场面火爆，多有歌舞场面，一方面与舞女的生活相符合，一方面外在气氛又与金大班和歌女们的内心凄凉形成鲜明对比。象金兆丽与月如最初一见倾心时跳的慢三步、陷入爱河后在圆桌上的那段激情现代舞、与秦雄分手前的最后一夜跳的癫狂舞步，都深刻细腻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在情绪和心理。因此演出获得很大的成功。不象时下一些单纯追求包装的戏，舞台上轰轰烈烈，却看不到人物，更看不到人物内心情感，犯了时代的包装病。当然我觉得穿插的歌舞场面也有与情境不尽相符的地方，如轮船进港时的一队高山族女子向船跳舞就缺乏现实依据。似乎在指导思想上有些过于追求感官刺激了，致使剧中的歌舞成分有时游离于剧情之外，与戏剧矛盾的推进和人物形象的创造无关。当然这是我的个人之见。

　　在把小说改编为戏剧的时候，应该说编剧和导演在忠实于原作的基础上，还成功使用了戏剧的结构技巧，获得了好的效果。

　　问：什么是成功的结构技巧？

　　答：就是在把文本叙事改换为动作叙事的时候，成功运用了一些有效的舞台手段。一是利用舞台上的时空穿插，引起观众心目里的对比效果。作品采取倒叙手法，开场时台北夜巴黎舞厅的金大班虽然仍光艳夺目、不可一世，但已经走到了她人生的秋凉时节。幕景一换，时光回复到20年前，她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红极一时的头牌舞女，对生活和将来充满憧憬……下半场一开场，从回忆回到现实，整个舞台的后部是灯红酒绿的热闹舞厅，场内男男女女嘻笑欢快地跳着吉特巴舞，金大班却一个人倚着吧台静静地抽烟，冷眼观看着这繁华世界，似乎与之恍若隔世。这时她虽然没有一句台词，却让观众真切感受到了岁月的流逝与人生的无奈。

　　二是利用重复手法，强调人生的周而复始，加深主题内蕴。金大班年轻时有过真爱，曾经和头一次来逛舞厅的上海复旦大学生月如堕入爱河。那时的她相信爱情，相信理想，相信人间有美好情感，相信自己有光明的未来。在经历了人生沧桑之后，金大班又在舞厅遇到了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同样眉清目秀、腼腆羞赧，以至使她误叫出“月如”二字，但这一个却是台北大学的大学生。虽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却又旧景重现、历历在目。人生的重复，命运的不可抗拒，就在这里沉重地撞击着观众的心底。

　　再一个例子，年轻舞女朱凤又在重复金大班的命运：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并怀了孕。金大班对之充满了同情，保护她、帮助她，先是象过去帮助过自己的歌女大姐一样要求她去打胎，但得知她与自己当年一样坚持生下婴儿后，立即从手上褪给她一个价值五百美元的大钻戒，要她去好好过日子。前后的重复，使金大班的故事超越了个别而成为众多女性命运的重叠，从而深化了剧作的内涵。当然这些情节都是小说里原有的，戏剧将其立体化和鲜明化了。

　　问：在这部戏里刘晓庆成为看点，成为观众注目的焦点。你对她的表演作何评价？

　　答：金兆丽是一个舞女，在戏里的年龄跨度长达20年，如何把她过去的天真单纯、对人生充满向往，到后来的在人前霸气骄横但内心却充满痛楚，恰如其分地生动展现在舞台上，同时还要保留一点上海女人味儿，这是充满挑战性的。刘晓庆是一个成熟的电影演员，有着深厚的镜头功底，但上舞台却缺乏经验。镜头需要自然表现力，舞台却更加注重台词功力和形体表现力。刘晓庆为了上这部戏，下了不少苦功夫。从目前的效果看，她的表现还是有亮色的，我们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与成就。当然，相比较而言，刘晓庆的舞蹈比念白好，唱歌又比舞蹈好，这是许多观众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