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末，上海昆剧团演出的“整本”《牡丹亭》，旅美中国导演陈士曾执导的全本《牡丹亭》，美国先锋导演彼得·塞勒斯执导的三合一《牡丹亭》，在国际舞台上各逞风采，曾经搅起一场意义特殊的《牡丹亭》热。余热尚在，2004年初，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倾力策划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大陆热烈上演，并有《四百年青春之梦——姹紫嫣红〈牡丹亭〉》一书出版①，更使人觉得《牡丹亭》似乎对处于颓势的当代戏剧舞台有起死回生的作用。于是，冷静地思考这一现象，我们可以提出关于戏剧发展的多种思考：

　　一、是新鲜的舞台语汇赢得了观众的欣赏，还是思想的光芒激射出永恒的力量？

　　从表面来看，这几个不同版本的《牡丹亭》反复搬演一个古老的经典剧目，却例外地得到观众欣赏，很重要的原因都是运用了新鲜的舞台语汇。彼得·塞勒斯执导的《牡丹亭》，是将歌剧、话剧、昆曲三种不同的表演形式离奇地组合在同一个演出空间里，分别用不同的舞台语汇来共同表现同一的剧情，因而形成很强的刺激力，结果“使观众席中所爆发的掌声气浪，似乎要掀翻剧院的天顶冲决而出”②。而陈士曾执导的《牡丹亭》，则追求象在苏州园林里演戏一样的立体的剧场环境，也赢得观众的“起立欢呼”。但其实，最关键的倒不是这些新鲜的舞台语汇赢得了观众的欣赏，而是《牡丹亭》剧本所蕴涵的跨时代、跨国界的思想光芒在用不同的舞台语汇“变形演绎”时激射的巨大力量赢得了观众。

　　与莎士比亚、果戈理、易卜生等外国剧作家的名作在中国演出，同样能得到属于异质文化的中国观众的欣赏一样，《牡丹亭》表现人性解放，追求爱情对于生死、对于社会约束超越的强烈思想观念，是它打破时空界限与文化障碍赢得世界认同的根本所在。而“变形演绎”的舞台语汇仅仅是导演们试图让表演形式更新鲜，更适合于不同观众群的审美兴趣而已。所以，舞台语汇需要更新，但用什么样的舞台语汇阐释并不是根本，根本的是所阐释的剧本是否具有这样的思想光芒。

　　比如说，演到杜丽娘的死，塞勒斯让话剧女主角忽然跃入舞台正中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箱内，挣扎一番后静静地等待着爱人的解救。而陈士曾则在杜丽娘身上缠满白布，由鬼卒抬下舞台。可中国传统的演法只是象征性地将死者从舞台上隐去，或由他人说明此人已死而已。这些迥然有别的表现，可能在不同观众群中形成不同的想象可能与观赏效果，但其表演的内核与真正的欣赏刺激点都在于杜丽娘为情而死这个基本的戏剧主题。

　　再比如，塞氏“用劳动号子的节奏和旋律凸现男女主人公的性狂欢和性呻吟，使人感受到赤裸裸的性刺激。”③而中国的剧团表现这样的意思时只能用温情脉脉的象征，只能说着：“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捎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然后做一些半推半就的暗示动作。这来自于不同文化观念与戏剧思想的不同表现方式，其根源也都是由原作中张扬人性的意义生发而来。虽然有人认为，塞氏版的演出，是一种文化误读。但我认为，以昆剧的文化传统来看，如此离经叛道式的表演，确实是一种文化误读；可是从对《牡丹亭》思想内涵的把握来说，恰恰是一种可以沟通的文化理解。

　　再从白先勇策划的“青春版”《牡丹亭》来看。白先勇曾提出明确的戏剧观念：“一方面尽量保持昆曲抽象写意，以简驭繁的美学传统，但我们也适当利用现代剧场的种种概念，来衬托这个古典剧种，使其既适应现代观众的视觉要求，同时亦遵从昆曲的古典精神。④这既是要追求“现代剧场的古典精神”，也是要实现“古老剧种的青春传承”，是在昆剧传统的舞台语汇中融入一些试图唤起当代人注目的新的表演特征，结果也有很大的轰动。不过，这只是给古典名剧披上青春的外衣，而刺激当今观众兴奋的根源仍然是《牡丹亭》剧作本身。

　　白先勇先生因为特殊的人生经历与文学体验，有着深挚的昆剧情结，有着浓郁的“游园惊梦”式的人生情怀。早在1966年，他就创作了小说《游园惊梦》，1982年又将其改编成舞台剧。按他的说法，写《游园惊梦》是因为“这个故事是极端浪漫的——爱情征服了死亡。我在浪漫时期的时候，很为‘情种’所感动”。⑤同时又是要表达“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长久”的悲悯情怀。到打造“青春版”《牡丹亭》时，白先生又明确提出：“《牡丹亭》的主题在于一个‘情’字，我们的剧本也就贴近汤显祖‘情至’、‘情真’、‘情深’的理念来发展；第一本启蒙于‘梦中情’，第二本转折为‘人鬼情’，第三本归结为‘人间情’”。⑥而按张淑香文章的说法，是从“爱得死去”到“爱得活来”，再到“爱的完成”。

　　所以，不论是陈氏版在表现时如何新颖、诗意，且具有立体式的剧场效果；也不论塞氏版的演出改造得如何荒诞、怪诞，充满了感官刺激；还不论白氏版的表演打造得如何优雅、空灵、精致，使舞台上弥漫着唯美氛围，其新的舞台生命力的获得，关键都不在于舞台语汇的新鲜与差异，而在于《牡丹亭》本身的思想力量。这昭示于我们的，不仅是对《牡丹亭》本身价值的理解，更有着对当今那些仅仅追求舞台语汇的新鲜，却缺少思想内涵的剧作的遗憾与理解。

　　二、是演员的风韵与包装的光彩迸发出新的表现力，还是超常的戏剧想象焕发成巨大的表现可能？

　　我们的戏剧特别看重演员的功夫与名气，尤其是名演员演名剧，再加上特别的包装，似乎总能迸发出新的表现魅力。《牡丹亭》的际遇也是这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著名演员俞振飞、程砚秋、梅兰芳、华文漪、梁谷音、岳美缇等都多次演出过《牡丹亭》，并且有不断翻新的舞台包装与舞台制作。

　　世纪之交，几位名导演执导不同版本《牡丹亭》时，更是颇费心机地在演员选择与舞台包装上下功夫。于是，几个版本中演员的扮相行腔，场景的艺术处理，服装的华美漂亮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陈氏版的演出选择了昆曲演员钱熠、温宇航领衔，设计的舞台布景虚实相间，近有亭台流水，远有碧山飞泉，俨然把中国传统园林风貌重现于舞台。人物的服装行头分为雅俗两大系统：雅的以浅粉、银白、紫红、夏荷、宝蓝、天蓝、杏黄等为底色，搭配上雅致的苏绣；俗的模仿农民年画上大红大绿的格调对比配色与绘制图案，堪称美仑美奂。而钱熠的扮相高贵明艳，发音流畅婉转，舞姿轻灵活泼，刻画人物心理亦能转折深刻。于是,在美国非常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