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某个夜晚，我有幸在北兵马司剧场观看这样一场独特的戏剧演出，更有幸与这部戏剧在这样一个空间、以这样一种方式偶然“相遇”、相互面对。

　　来自于遥远英国的站台之家剧团所呈现的演出，正如他们此次带来的戏剧作品《天花与热狗》这个无厘头的名称一样，在短暂的1个半小时之中，带给了满场观众宛若奇幻般的冲击。这样的戏剧被称之为“视觉戏剧”，就我所知，近年风靡世界的“视觉戏剧”是一个包容广泛、分门别类的概念。远的有凭视像戏剧而闻名的美国戏剧家罗伯特·威尔逊，近的如去年来京演出的台北莎妹剧团和王墨林的宝岛视障者艺团，他们的戏剧都有某种视觉先行的内蕴。虽然艺术家们的表现手法各异，但他们都在追求视觉形象的独立性和本质性，在他们看来：视觉形象本身就是作品的内容，它们并非处于剧本或者戏剧情境的从属地位。基于这样的观念，不同民族的戏剧家们用独特的方式演绎着各自的戏剧作品，而英国的这个享誉世界的站台之家剧团更是此中特异独行的佼佼者。

　　这出戏剧的内容很简单，一男一女，一桌两椅，还有小道具若干。看得出来都是随手可得的普通玩艺，而在演出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置放在舞台中央的一堵光面墙，这堵可以映射出影像的墙是本剧的最关键装置，因为在戏剧进行之中，墙上会表现出舞台上的景象，影像中的演员与现实中的演员会达成互动，道具的重复和演员的默契给观众营造了某种视觉迷惑，使得人们在漫长的、无实质内容的剧情推进之中，由于注意力的分散和信息接受的冲突达成奇特的错位幻觉。举例来说，女演员在台上表演，男演员退居幕后，而我们只能从大屏幕上洞察到他的一举一动，观众们会习惯性地认为影像上的动作确实正在发生，而此时那个幕后的演员突然从舞台的另一端冒出来，不由得不使我们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已经上了他们的套。这可真是一对“狡猾”的家伙，他们这种貌似“错乱”的举动引发了现场的无限可能性，而观众们的想象力也异乎寻常地被调动和生发起来，当惯性思维的框架被打破之后，我们猛然发现——摆在面前的却是如此异彩纷呈的另一个世界。

　　两个演员正是借助人们的这种视觉错觉制造了独特的“气场”，人们的视线借由场外的镜像被无限制的扩大，人们仿佛都是身临其境，目睹现实的发生，然而演员又适时地出现，提醒观众这只不过是表演。人们的思维被打断，自然可以脱离惯性审视自我。影像中的演员和现实中的演员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有时行为丝毫不差，有时举止却大相径庭，影像并非满足人们的窥视欲望，而是真正与场上的现实空间达成真正的“互动”。它不仅体现在不同时空中演员之间的接触，也再现了某种异质的相对状态。在这个空间是男人打了女人，而在另一个空间则是女人对男人挥拳相向；此刻是现实中的男人打开了门，影像之中的女人却躲在了门后，这样几乎乱真的视觉叠加冲突，不仅体现了演员分毫不差的默契配合，也勾勒出了男女相对的深层人际关系。全剧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怪世界各地的评论盛赞站台之家的表演不仅开创了一种表演模式，更是一部充满了智慧的经典创作。

　　相比而言，国内剧坛近年对于多媒体的探索也是越来越热。多媒体越来越成为导演们阐释剧作、开发舞台的新型表现手段，近年来北京剧坛上涌现出的多媒体戏剧也并不少，汪建伟的《仪式》、林悟道的《大西洋故事》都属此类，而更多的还是在传统戏剧之中融入多媒体手段，例如孟京辉戏剧近年来和香港“进念二十面体”的合作，例如林兆华在《故事新编》、《理查三世》之中引入影像表现叙述的尝试，再例如近年越来越多的剧作将多媒体运用到剧情表达之上，多层面的尝试固然开拓了戏剧的表现空间，但我们在这众多的多媒体技术面前却似乎并没有怎样看到那个“多”字。影像的表达仅仅局限在烘托气氛、介绍剧情之上，或者另外一些剧作的视觉内容干脆为了满足人们的窥视欲望，借以展现恐怖、私隐的异度空间。观众始终笃信于自我的视觉再现，而丝毫不加以怀疑，观众处于统摄全局的地位，仍然无法和演员达成真正的交流，而单维的信息传递也无法展现影像本身动人的“幻像”魅力。当国内的我们还仅仅在认同影像的层面上徘徊不已的时候，英国这个小小的站台之家剧团却用他们眼见为“虚”的表演颠覆了我们长久以来对双眼的信任。

　　这样的表演当然无法离开演员们的扎实功力基础，剧场之中时刻可以听到打点的各类声音，细微到秒的行动处处体现出演员们多年的训练功夫。对于他们来说，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剧场之中，仅仅通过几天的熟悉和了解，却能够在舞台上下、任意空间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行。这样的处理不仅充分展现了剧场的“空间感”，更用巧妙的移花接木障眼法玩起了与影子的追逐游戏，不由得不令我们叹为观止，比起我们那些需要搭脚手架、拉合大幕才能达到空间分割的戏剧来说，英国人的做法不仅节约成本，也更显得机智聪明和举重若轻。

　　戏剧的节目单上说：“这部戏剧已在全世界几乎各个角落巡回演出……每一场演出都是惟一的、独特的，是立于当时当地的某个剧场内的一次再创作，全新、惟一、不可重复，每一场戏都只为当时当地的那个空间而存在。”我相信这样的介绍不仅体现出站台之家的演员们精湛的表演技术，更凸现了视觉戏剧独特的魅力所在，而我，作为这一场“独特存在”之中幸运的参与者，也在这个漫长冬季的夜晚目睹并且捕捉到了一场奇迹，一场有关于发现自我无限可能性的视觉盛宴，这样富于英式智慧的短暂宵夜比起国内那些满汉全席般的饕餮大餐来说，不仅可口、轻松更兼物有所值。这样的愉快经验，大概源于视觉戏剧家威尔逊所说的那样：“我给你时间和空间，你可以在那里面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