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上他平平地说道:有一年,国家的某位副总理一级的人物曾到他工作的胡同视察过工作,目睹了底层工作条件的恶劣,很是感慨,为清洁工人的不怕苦的精神所深深触动,也许是太感动了的原因,这位大人物竟也在肮脏不堪的清洁工人冲澡的地方冲了一把,完了,说他将很快地把清洁工的困难反映上去,改善大家的工作条件,并设法提高一下福利待遇。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情形依旧,一年过去了,音讯渺茫,后来大家也就不等了。说到这,他提高了嗓音,话剧般地说:“同学们,公民们!我请大家注意,到今天为止,我们还没有见到上面下达过一份制止官僚主义的文件啊……”
后来马德生去了法国,就此渺无消息,之后听说出了车祸,全身瘫痪,虽获得了赔偿,却永远丧失了使用拐杖的能力,不仅如此,他的赔偿金也不够用,将来的日子可能完全没有着落了。我曾看过他后期的水墨画,画得很好,很有灵气,可惜多少流于纯粹的水墨游戏。也读过他的打油诗,记得好象有这么几句:白亦黑来黑亦白,白白黑黑黑黑白……
那次座谈会上,学生也纷纷对王克平发问,什么问题都有,总之没让他怎么闲着。王克平非常低调,说自己原先是演员,因为演员总不能自己作主,所以改写剧本,写剧本也无法自己做主,因为要听上边的,于是改学画,学画时发觉基础不行,材料也贵得买不起,正要撒手不干,发现了树墩子,弄回家来,七砍八琢,有了兴趣,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完全做主了。王克平脸堂细腻滋润,总含着微笑,好象脾气很好的样子,记得后来在马德生家聚会时,谈至兴头,他起身跳开了某种现代舞,虽然屋子窄小,舞却精彩得让人意外。
阿城好象正好坐在最前排,所以他的发言几乎是对着墙说的。他谈到美院的教学,说到原来的基本功课程的局限性,。他说日光灯下的我,无论在色彩上和造型上都有别于天窗下的我,这也应是基本功的一部分,美院的画室里只画天光,不画别的,这是个缺憾……他的嗓音是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出口成章,每个字似乎不仅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且透着某种天生的文人气。衣着却是不能再大众化了——洗白了的中山服上衣和洗白了的中山服的裤子,风纪扣似乎也是扣上了的。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的交往中,发现阿城不仅精于线描,亦精于摄影,酒量也大,记得有一天刮大风,天被刮得昏昏黄,他风尘仆仆地来帮我们拍画。一身黑皮装,皮包皮裤皮夹克,以现在的眼光看,便是个职业抢手的打扮。屋里正好有瓶酒,我于是出去弄点菜,回来时发现酒已下去了大半,他坐在旁边看着本什么书,我说,就这样,不要菜?他嗯了一声,然后说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喝酒。那时我们不知道他已开始写《棋王》,只知道他照片拍得好,见识好,神聊好,和学生处得也好,每次他来,一走廊的人会为各自的宿舍争抢他,有时只好排队,他在各宿舍里平均呆上一会儿。想来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U字楼已拆得无影无踪了,代之的是一片水泥停车场,停满了各色车辆,正午太阳下,车顶闪烁着耀眼的反光。
南面的主楼尚未全拆光,尚剩些残部。那曾是栋十二层的大楼,不仅在美院,即使在校尉胡同这片里也算是高层建筑了。当年盖这座大楼时,那隆隆的水泥搅拌机声、深夜里建筑工人的大嗓门的说话声,现在想来依稀在耳,而转眼间已到拆的时候了。这么大的楼,也不知是怎么拆的,整个儿就象被轰炸了似的,瓦砾大片大片地斜斜地摊下来,垮下来。
“找谁?”
我回头望了望那问话的人,说不找谁。那人穿着军大衣,阳光下,皱着眉头继续看着我。我知道他已注意了我好一会了,这不怪他。而且不知怎的,我脱口说了实话,说自己曾经是这美院的学生。
“美院?什么美院?”他继续看着我,嘴里嘟囔着,疑心似乎更重,接着说:“从前这里是医院,现在要盖医学研究生院,美院?你搞错了吧!”
望着他那年轻的充满疑惑的脸,我也就没再说什么。我无法责怪他对过去的不知,因为美院之前这里曾是什么单位,起过什么楼,又拆过什么楼,我也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是,不久后,在这块地上将会盖起新的大楼,也许比原先美院的更高更大更现代,来自四面八方的研究生也相继迁入,他们读书,他们辩论,他们毕业,他们天各一方,许多年后,如果他(她)们碰巧路过此地,原先的大楼是否还会立在那里?是否也会偶然撞见那摊下来垮下来的废墟瓦砾?这我就无从知道了。温暖的阳光渐渐斜了下去,天色依然是淡淡的蓝,我该走了,于是顺着来时的路,出了大门,出了胡同,一会儿,又走回了北京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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