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大麦沱为什么叫大麦沱？相传从前江边有 一块野地，自古以来长着一片野生大麦。拖板为什么叫拖板？因为那里的江岸青山，生长着茂密的杉树、柏树，人们在此伐木，从山里源源不断地拖出木板。 而宝子滩为什么叫宝子滩？宝子滩原来不叫宝子滩，叫龙跑滩，“喊白了”才叫宝子滩。相传从前有个杨 状元，因帮助过龙王（说来话长），龙王就送他一把伞，让他回到家里再打开，但杨状元心急，船过此地 时就把伞打开了，结果龙王小姐从伞里窜出，化为一缕清风，消失在这里——别看这里小，却是龙王小姐 的栖居地。

　　在我看来，这些故事和“八大景”一样，隐含着我们“心灵的密码”，民族文化的“遗传基因”——人与神、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历史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它们意味着什么？在大地深处，百姓心底，蕴含着怎样的心声？凡此种种，都包含在一个个类似这样的传说故事里。然而现如今，不知为什么，人们对“达芬奇密码”却比对我们自身“心灵的密码”更感兴趣。随着古镇一座接一座沉没，老人一个接一个去世，凝聚着世代祖先心血和智慧的神话传说，历史遗迹，每天都在随江水流逝，永不复回。

　　这里，请允许我再讲两个神话传说，这正是我所理解的“活的文物”，也是江边古镇老茶馆里的老人们告诉我的：

　　相传在明末清初，张献忠的部队攻入四川，见人就杀。这一天，一队兵马来到街前，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孩子，牵着个孩子，但奇怪的是，她把大的背在身上，小的牵在手里。官兵就觉得蹊跷，上前询问缘由”。那个妇女回答说：“因为大的是我哥哥的孩子， 小的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我哥哥已战死疆场。官兵听了很感动，就说：“看来你这人挺讲仁义的”，说着随手折了一根杨柳枝递给她，说“你去把这根柳枝插在家门前，等我们的兵马到来，知道那是你家，就不会杀你们了。”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天，大队兵马杀到了这条街口，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插满柳枝，兵马于是望而却步。这些柳枝日后都长成柳树，这条街从此就叫杨柳街。

　　在我看来，这位面貌不清的妇女，未必有“水做 的骨肉”，却分明有一颗仁爱做的心灵，而正是这颗心，这样手牵背扛两个小孩儿的母亲，在战火纷飞的 年代，从凄风苦雨间，凭着母爱、责任心和仁爱之心，退却了千军万马，担负并拯救了我们的家族、我们的 民族。而这样的故事差一点失传，而且在一些民间故事集中被篡改、曲解。

　　杨柳街的故事是在涪陵旧城横街的老茶馆里听老人们说起的，而下面所说的望娘滩的故事，是在屈原故里秭归旧城听见的，我听到这些故事的地方均已 被江水淹没，而所能保存的，唯有记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记忆更显得弥足珍贵：

　　说从前有一群穷人家的孩子在河坝上玩，其中一个孩子在草垛里发现一颗珠子，闪闪发亮的，特别神奇。结果别的孩子都想抢着玩，这孩子就把珠子藏进嘴里，一不小心把珠子给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就觉得口渴，于是他就跑回家喝水，喝了碗里的水又喝缸里的水，把家里的水都喝完了还觉得渴，就跳到江里去喝水。这孩子一喝一喝就变成了一条龙，游走了。孩子的妈妈就非常伤心，跟在后面喊：‘儿啊，你回来！儿啊，你回来！’他妈妈喊一声，龙就回头看一眼。他的妈妈一共喊了二十四声，龙就二十四次回头看望妈妈，最终就形成了这二十四道石梁，取名望娘滩。

　　这个故事包含了怎样的“密码”呢？——或许珠子好比灵性，心灵觉悟的孩子便产生了对梦想、智慧与未来的渴求与憧憬，而家里的“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他只有跳到江里去喝，喝成一条龙就告别了故里——父母都望子成龙，而“成龙”的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家乡，从古至今，历来如此。父母亲情，儿女寸心，千言万语，尽在这个短小的传说故事里。何况这里是秭归，秭归为什么叫秭归？传说神鱼背回了屈原；再也回不来的悲情浪子， 从梦里回归。

　　这样的故事在江边虽然很多，但大多濒临失传。在我看来，房屋沉没还可以重建，而一旦这样的故事纷纷失传，我们就将丢了魂，丢了心灵。而这样的事在江边或许每天都在发生：又一个老船工去世了，永远带走了他的生命经历和记忆中的船歌，我只听见只言片语：

　　小小鱼儿红了鳃，上河又在下河来。

　　上河去把灵芝采，下河去吃土青苔

　　又一个不孝之子把家谱丢了、烧了或卖了，我在 万州新田的一个朋友就从旧书摊上花两块钱买来一本价值连城的族谱，其中包含着这样一份血书：

　　元朝本是将相家，洪兵赶散入西涯。

　　庐陵岸边分携手，时欲江边一柳芽。

　　咬破手指书血字，一家分作百千家。

　　千载儿孙作表记，文韬武略甚堪夸。

　　若是本家来相会，对得诗合是一家。

　　这是《谭丰水祠堂部谱》中记载的入川十七兄弟 在洪武二年初，巫山广陵渡口写的“分手诗”。眼见得这样的诗歌、这样的记忆濒临失传或已然大量失 传，心碎心痛，也只有自己承担。

　　戏剧（悲剧）性的是，以往，我花了整整十年去世界各地漂泊流浪，寻找心灵的家园，结果都没有找到，而就在我终于找到这条江，这片故园的同时，她正在沉入江底，甚至连同记忆也一并消失——眼前的三峡水位是海拔139米，明年将涨至156米，到2008 年，水位将涨至175米，而我只有尽一切可能，记录我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一切。起初是用笔记，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地用心记录了；当心灵与祖先的灵魂相遇，我突然意识到我找到了家，找回了失落的信仰与圣地。

　　以往总以为是长江需要我，如今才发现是我需要长江。与其说是我在拯救“活的文物”，不如说是祖先从我心中复活，拯救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