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发现一座古墓或是祖先留下的金银珠宝，不仅是考古学家趋之若鹜，就连普通人眼睛也会为之一亮：又有什么出土文物可以证明我们的悠久历史，灿烂文明了！没错，每一次的考古发现都让我们再一次为我们的祖先和历史感到自豪，然而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呢？祖先不断地往地下埋，我们不停地从地里挖，挖掘技术日益先进，而古墓的深度有限，换句话说，若干年之后，恐怕地里再没什么宝贝可挖了。近日听说有关部门否决了开挖秦始皇陵墓的方案，长期以来习惯绝望的心灵，总算稍稍感觉到一丝欣慰。一句话，时候近了，当代人应当好好反省：祖先给我们留下如此丰厚的精神与物质宝藏，而我们将怎样书写历史，给后人留些什么？

　　当地下的文物被挖掘殆尽，地上的情况又怎样 呢？这些年来，通过在长江三峡地区长期的旅行、考察，我惊讶地发现一个令人震惊的怪现象：与关注地下的墓葬相反，人们对于活人与眼前大片活着的历史文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像什么东西只有埋在 地下才叫历史，才有文化价值。这是何等的荒谬！

　　现实是严峻的，大片的土地已然或即将被淹没， 除了古墓、古镇，还有现实中风雨飘摇的故园。在三峡淹没区，青年人大多外出打工，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家园。而家已不再是家，故园或被淹没，或面目全非：橘子树砍了；断墙残垣之上依然写着“拆”字，所幸还有许多老人健在，他们还活着，活在现实历史中，他们生活艰难，无所事事，就成天聚在老茶馆里喝茶、打牌，谈论往事。

　　起初我只是拍一些照片，想留住淹没区的影像， 随着旅途的不断深入，我这才发现，在身边的老人当中，在这些老人的记忆深处，埋藏着许许多多无形的 珍宝，在我看来，他们的价值丝毫不亚于一座座古墓和出土文物——具体说来，就是各地地名的来历，家族的历史、族谱，各地的“八大景（先辈用古诗写成）”，川江号子与船歌，尤其是老人们的亲身经历与当地的神话传说。而所有这些，在任何书籍中均无记载，就连老人们自己的子女也不感兴趣（或因生活所迫而无暇顾及），换句话说，它们都濒临失传。我在心里暗暗呼喊：谁来拯救这些“活的文物”？

　　现实触目惊心。记得2003年春天，我来到云阳县高阳镇的青树。当时正有某大学的考古队在挖掘一座唐代古墓，一见陌生人来打听，他们立刻提高了警惕，避口不谈有关古墓的任何情况，生怕别人侵占了他们的“学术专利”。是的，我发现当代的许多考古学家和大学教授相似，大多都很吝啬，或者说很善于“自我保护”。但我更惊讶地发现，三五成群的教授只对书本着迷，这些人只对地下文物有浓厚的兴趣，而对于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历史，对于当代的大迁徙（三峡淹没区共一百多万移民）漠不关心，也不做任何调查了解，似乎这些不在他们的“学术范畴”之内。这不禁让人对他们的历史意识和价值取向产生了很深的怀疑。为了让周围的移民迅速搬迁，他们和当地政府达成默契：不雇用一个移民（从事挖掘工作），而相对于移民和移民的生活记忆，我对他们的挖掘，毫无兴趣。我甚至认为他们无权随意乱挖，侵害古人的梦境。更何况古墓与自然界的山川河流一样，并不属于哪一代人，是属于千秋万代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这一代实在有点太贪心了，普遍抱有一种“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的态度，这不仅可悲，而且是灾难性的。我们不仅应当尊重祖先，还应当尊重子孙。

　　也许今天在我们只是一些思想观念上的差异，后人一定觉得十分可笑、可悲，但也正是这么一点点观念上的差异，驱使我们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决定，而这种决定，直接影响并将根本改变后代的现实生活与处境。今天我们终于知道当初梁思成的建议是正确的，可等我们清醒过来，北京旧城与旧城墙早已不见了踪影。从前一个不可逆转的错误决定改变了我们今天的生活，我们连同我们今后的子孙，都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永久地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然而现如今，我们真正吸取教训了没有？我们正在做什么？

　　前面说到的云阳县的高阳镇，正是屈原《离骚》 第一句所写的：“帝高阳之苗裔兮”中的高阳，在2003年6月三峡水位涨至139米之后，整个高阳旧镇已沉入江底。我是在2002年4月去高阳的。住在高阳旧城，我认识了一位名叫向子英的退休民办教师（一辈子也没能转正），他跟我讲述了他的家史和高阳的景观：

　　燃灯古佛照张王，飞天蜈蚣横大梁。

　　祖师头上撒丝网，铁锁龙门虎奔江。

　　“燃灯”是指燃灯庙；“古佛”是指古佛寺；“张王”就是张王庙。“横大梁”是山名，形似蜈蚣。“祖师”也是山名，山顶有个祖师观，是个山寨。“人”字形的祖师山下，散落着许多村舍，看似从山顶撒下的渔网。这就是高阳的山水，不知哪一位先人，或世代的先人口传心授，留下这几行诗句。无论是这些山 水、寺庙本身，还是这些诗句，按向子英老师的话说，都是“千金万银也买不来的”。可现如今，它们或沉 入江底，或面目全非。

　　一次次这样的经历让我在震惊之余开始思考：有形的文物需要保护，而无形的记忆呢？像这样的诗句，若不是有幸遇见向老师，谁来告诉我，我又去问谁呢？后来我又从各地的老茶馆里，从许多老人的记忆深处，探寻到一些零星的诗句，渐渐拼凑出完整的 “长寿八景”、“珍溪八景”、蔺市的“四方八景”回想一路上见到的考古学家和考古工地，我不禁对自己说：灵魂是挖不到的，因为它并不埋在土里，而是埋在心里，藏在白云深处。然而时光流逝，这一切真的就要烟消云散么？

　　于是我开始探寻”活的文物”，五年来在三峡淹没区走来走去，虽然是孤军奋战，但大有收获，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原来在许多”活的文物”中，隐藏着我们民族“心灵的密码”，它们像遗传基因一样，一旦丢失，便永远无法再生。恐龙不就是这样绝种的么？

　　我到万州的武陵，当地人告诉我：“你要早来几天就好了，那个冉银匠刚死，他知道的最多。”在涪陵区的蔺市，老年协会被戏称为“等死协会”，“每年都要死十几个”。而我问当地的老人们：在我之前有没有人来问过你们这些？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找你这样的人，但从来没碰见过！”听到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自豪，相反深感悲哀。你可知这些可敬的老人们都跟我说了些什么？蔺市的“四方八景”是这样的：

　　龙门桥作渡人舟，出旅中峰千里游。

　　千井供养万人口，火烧炉子挂金钩。

　　羊渡江心波浪吼，猪槽梁上站白鸥。

　　四方望江举昂首，一碗凉水解忧愁。

　　金银石库永固守，木龙吐水清泉流。

　　梨香溪畔花果香，状元报本赴龙楼。

　　篇幅所限，这里不一一解释。除了各地的八大景，还有地名的来历。比如，丰都有个小镇叫兴义，兴义从前不叫兴义，叫泥巴溪，泥巴溪起初叫泥马溪。泥马溪为什么叫泥马溪呢？相传从前有个将军，从战场上撤退，逃到这里，追兵紧跟在后面，但一条溪水横在路前，就在这危急关头，溪中浮现出一匹泥马，渡将军过河。将军因此摆脱了追兵，安全脱险。日后，将军打了胜仗回来，四处寻找这匹泥马，却怎么也找不着，没有一家人养过这样一匹泥马。最后在八圣宫门前发现了这匹泥马——原来是泥马显灵，渡将军过河，因为将军是个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