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的最后一个认识的人，对他而言，虽非陌生却也并不熟悉。

　　他和那人只是一面之缘，只是如今再非当时情景。

　　“你仍是任性。”那个长发已不再纤柔而眼眸依旧深邃的人看着他，微笑，轻轻叹息。

　　“我以为随随便便就舍弃自己不老的生命，跑到人世间来耗日子的人没资格说我。”他反驳，言语还是如从前一样，没有锋刃的锐利。

　　“还是不想回去？你躲了那么多年，那些人都在想你。”手中握着毛笔和竹简的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既而低下头去继续书写。

　　他一愣，却撇开了头，专心地对付起了手上的桃子。“不回。”

　　那是封神计划结束后的数百年，

　　他所熟悉的武王、扈姜、周公旦都早已死去，他们的孩子也已不在。姬姓的后裔传承着他们留下的王朝，或兴盛，或衰败。就如波浪起起伏伏一样缓缓流动了数百年。

　　他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王朝，时常涌起某种无可言喻的感触。

　　最后一次遇到认识的人，是在东周王朝的礼部里看到了那个本是沉睡不肯醒的人。

　　“不是说老子即无为么？却到人间来做甚？”他曾那般打趣道。

　　“无为，无不为。”不再年轻秀美却睿智如往的人说话时依然淡定如风，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清澈而深邃。

　　他于是不再问。

　　遇到老子之前，曾见过申公豹一次。那个成日里骑着大猫四处溜达的人毕竟是没有办法安静呆在仙界或是神界的——他本就是这天地间的异数。

　　他们见面的那年很乱。

　　乱到西周作了东周。

　　“不失望吗。”申公豹看着他，眼角唇边那意味不名的浅笑好似要看透他的所想一般。

　　“失望什么？”他抬头，眸子里一派无波的风平浪静。

　　那是古潭的宁静。无波，并非因为无风；不动，并非已成死水；静，乃是太深的缘故。

　　“看看那些姬姓的子孙吧，”申公豹抬手，指向了黑点虎的千里眼所显现的影象中那支奔波得略显狼狈的队伍：“他们已经没落了，他们已经不记得祖先的荣耀了。你所亲手扶持的王朝，最后也不过如此。不会失望吗？”

　　他看那只队伍。

　　那和当年他所带领的西歧军队，那和当年追随在扈姜身后的羌族健儿完全不同。

　　真的，没落了。

　　他也只是轻风般一笑，仿若当年站在老子梦境中的那个少年。

　　“我不是闻仲。”

　　他在老子的府邸上混了一个月的饭食。

　　他很惊讶地发现，从来睡到不肯醒来的人，此时却比所有人都少眠。

　　“怎么休息得这么少？前半辈子睡够了？”他没正经口气地问道。

　　“我需要时间做事。”被问的人这样回答他。他想如果是别人告诉他老子说了这样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认为是那个人的神经出了问题。然而如今他清晰异常地看着已经不复年轻的老子日夜繁忙。

　　一片片青竹简在那双睿智的眸子注视下，写上了墨字，串编成册。

　　然后每到朔月的三日，就会有众多的年轻人来到老子的门前。他们聆听他的讲道，带走他所书的卷文，然后他们各自走往四方，把他的智慧传扬天下。

　　“我不晓得你是这么顾虑天下的。”他笑。

　　“历史已经没有路标了，人要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头发中已有银丝的老子缓慢地骑上那匹陪伴了他数年的青牛，“所以他们不能无知。”

　　离开老子家的时候，秋风初凉。

　　“真的是不打算回仙界去？”

　　“怎么这样关心我啊？”他笑了起来，“在人间也没什么不好吧。”

　　老子只是轻轻摇头，“你不会老去，在人间未必幸福。”

　　他愣住，最终亦只是轻轻摇头。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大约没人会在意吧。”

　　“我在意。”

　　“……”

　　“的确，他们都会心无芥蒂地接受我是‘太公望’。但我已经不只是太公望了。”

　　无论是对太公望的怀念，抑或是对王天君的憎恶，那都不是伏羲所需要的。

　　他不只是太公望，也不只是王天君。

　　他是伏羲。

　　“看来他说的一点没错啊，你是不会回去的。”背后传来老子低低的笑声，他不由回头。

　　“他？”他想，或许老子说的人是普贤。

　　“就是在知道你活着之后也没有寻找你的人。”

　　那一瞬间，一个名字不需要排除就浮出了脑海。

　　杨戬。

　　在他没有死的消息传回仙界之后，跑下人间来找他的仙人道士不可用少来形容，他倒也和往日的同伴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杨戬却从来没有到人间找过他，无论是派人还是亲自寻找。

　　工作繁忙？又或者是仇恨未消？

　　他耸肩。

　　兴许还是后者多一些吧，王天君害死他父亲和师傅的恨大概不是那么好忘。

　　“你虽然聪明有时候却粗心。”

　　他抬眼，不明所以。

　　“他虽然从来不明白你所想的，却知道你要做的。”

　　别过老子之后，他继续在人间进行着他没有目的的游荡生活，偶尔再跟不死心地从仙界下来找他的人躲躲迷藏，倒也有趣。

　　因为不会老去，所以寻常人数十年的生命在他眼里不过一瞬。

　　于是他极谨慎地保持着和每一个人的距离。

　　于是在他生命中最鲜明的回忆，反倒成了那段短短数十年间，并肩战斗的伙伴们。

　　他想他不会再遇见他们。

　　偶尔他会挑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跑回他怀念的渭水岸边晒着太阳睡午觉。

　　他时常睡得很浅，却不会醒来。因为没有人吵他。

　　他忽然就想起从前曾在这个地方找到他的除了四不象之外就只有普贤和杨戬。

　　他都很不愤。

　　普贤完全无视他的不满，一脸微笑明明就是在说——我就是知道你会来这里睡午觉。

　　杨戬又怎会知道呢？

　　他躺在没人的草地上，百无聊赖想起了这个问题。

　　然后他终于想起，当时杨戬说的是——

　　——你离开营地的方向，就只有这里最适合偷懒睡觉啊——

　　又过了数百年。姬家的后裔终于丢掉了他们祖先打下的江山，统一了分散的诸侯国的霸主建起了气宇磅礴的宫殿，而那宫殿又被另一位霸主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最后的最后，刘家的无赖小子坐上了至尊宝座。

　　真是象玩笑一场的历史。

　　他恪守本分地做着这世界的旁观者，与己无关地浅浅笑着看那料不到的世事变迁。

　　他慢慢开始想，也许他会开始有一些了解老子当年的心情。

　　而老子已经死去上百年，存在的只有他教导的思想。

　　存在的，只是一本书。

　　一本叫作《道德经》的书。

　　后来的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孩子。

　　孩子天真而执着，悲伤却坚强。

　　孩子要向最强的神仙挑战，孩子要劈开高高的华山，孩子要救回自己的母亲。

　　孩子说他要打败自己的舅舅。

　　孩子的名字很好听。

　　——沉香。

　　他没有跟沉香一起上路，只是教了这孩子一点法术。

　　然后他远远地看着。

　　风沙狂起昏天暗地的战斗。

　　最后一声响彻天宇的巨响之后，他看见沉香扶着一位些许憔悴却美丽依然的女子缓缓走过。

　　远处是裂开的华山。

　　走近那片废墟，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如海一般蓝色的身影。

　　一点没变。

　　和数百年前他们一起战斗的时候。

　　长而飘逸的发，蓝白相间的衣服。只是胸前多了伤口，喘息得狼狈。

　　察觉有人，坐在地上休息的人有点费力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好久不见了，师叔。”

　　没有叙旧。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的伤口。

　　“为什么故意输给那孩子？六魂幡呢？”

　　杨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她是我的妹妹，但她母亲是人类。她母亲死后，我父亲就把她接到了金鏊，虽说是妖怪，却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妖怪爱上人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首先彼此寿命就相差太多了。更何况那家伙……我妹妹的‘丈夫’，我去看过了，他根本不能接受妖怪。他一直以为她是仙女，所以才……”

　　“与其让她被背叛，不如让她恨我好。反正现在那男人早死了……”

　　一点都没变。

　　那不懂外露的感情和珍惜。

　　他想是否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太过漫长，所以很多很多年后他们都还是一样。

　　许久，杨戬似乎已经恢复了力气，于是便向他告辞。

　　“你还没有打算回去吧，师叔。”

　　他愣住。

　　而杨戬继续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你的理由的。所以到你改变主意的时候，请回仙界来吧。”

　　他忽然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叹息。

　　也许，老子说的话是对的。

　　但他忍不住想，如果是普贤的话，大约会说出自己心底的原因。

　　普贤会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杨戬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做，可杨戬却会晓得他要做什么。

　　他看着那个骑着白狗的少年样的人在空中朝他挥手，然后离去。

　　那海蓝色的身影和天空那般相似却始终融不在一起。

　　杨戬最后一句话飘在空气中，久久没有散开去。

　　他说：

　　“师叔，其实你很象风。”

　　他于是想起，似乎很多年之前，当传说还不是传说的时候，他曾告诉杨戬，说杨戬很象夜下的海。

　　无心之谈。

　　但是有时候往往很真实。

　　他想那些很久的或者不久的比喻也许很准确。

　　是谁说过哪吒象太阳一样灿烂而难以触碰但本质又简单得异常？

　　又是谁说过，天化和清晨六点的朝阳一样充满希望却又难逃云雾迷茫？

　　不记得了。

　　上千年的时光，虽然并不会使他们衰老，却也漫长。

　　他站在那山峦之颠上，有风吹乱了他半长的刘海。

　　曾有人说，普贤就象这天空。

　　也曾有人说，杨戬宛如那夜下模糊却切实的海浪。

　　杨戬说，师叔，其实你很象风。

　　他想，是那样的。

　　如果他是风的话，那么普贤无疑是天空。

　　普贤晓得他的心思，无论他走往哪个方向，普贤总会知道理由。

　　可是杨戬不同。

　　一如他不能了解杨戬的全部一样，杨戬同样不了解他。

　　就如同风可以在天空中飞翔却不能和大海融为一体一样。

　　可是海浪总是追逐着风的。

　　纵使不知晓理由，纵使不知道结果，海浪还是一定会追随着风的。

　　所以当风一旦开始吹拂，海浪就知道风的方向，而且没有条件原因的跟随。

　　天空、海洋、风。

　　普贤、杨戬、太公望。

　　他把两行名字对在一起，和衬得让他想笑。

　　普贤会知道他为什么决定。

　　杨戬会知道他决定的结果。

　　后来他终于知道，人类把这样难得的朋友分别叫做知己和知音。

　　然而名称是什么那对他根本没有在乎的意义。

　　他们站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永远都是他记忆中弥足珍贵的宝藏。

　　就如数千万年前，他和女娲，神农，盘古他们一起拥有的短短一段和平的美好岁月一样。

　　铭记终生。

　　来源:搜狐动漫论坛-封神计划 作者:风华[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