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空气里似乎还能嗅到残芳,那一缕猩红,一场旧事.53年遍野风尘,漫天烟花,却独独让胭脂沾染了灰。

　　关锦鹏依旧运用他细腻的手法让红尘雅韵丝丝入扣，不紧不慢地渗出时代哀伤。并不是浓墨重彩的渲染，也不是随手而为的淡笔着色，却是那一种艳而不妖，纯粹而不沉闷的色泽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旧时味道，仿佛发黄的相片一般勾起人久远的怀想。再是那风萧声动，一曲悲情小调，清新而流畅，古朴的感觉瞬间在四围流淌，还有似有还无的暗香浮动，一切有一种皱巴巴的触手可及的真实，让人浸渍与这浮华纷扰的旧香港。

　　她对着镜子弹定而坐，轻轻地抿几下，唇色立刻鲜灵跳脱，额前齐齐的刘海直扎到眼里，一边还梳理着抹了花胶的云鬓，国色天香还有那倾城一笑。她曾是西塘名妓，多少富家子弟为了一亲芳泽不惜散尽千金，倚红楼的红牌姑娘，名副其实的花魁，在她的血液里流动着自卑和骄傲。他呢，一袭长衫，风度翩翩，人淡如菊，幽幽飘香，优雅地轻步上楼，转回头一个浅笑里早已颠倒了众生，虽是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却无半点铜臭俗气，反而显出儒雅的出尘气质，眼神里永远的捉摸不透。一开场他们就相遇了，相遇在十里洋场，那竟相豪奢的名利场上，在一席酒桌食客面前，二人深情凝望，哼出那么一首清亮婉转的粤曲小调，引得人不觉忘我，直望着那眉弯、嘴角、指间传递出一次次欣喜，勾勒出一派无限风雅的西塘风情，一个风花雪月的忘情年代。

　　一个是囿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也许他们不可能没有故事，那故事是滚滚红尘里的匆匆一瞥，是万千众生事中的短短一则，却是那么温情的一则。

　　他们决定要永远在一起，幻想着白头到老，永结同心。这爱坚定得不可思议，却并不纯粹，这其实是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契机。

　　如花有过无数恩客，她所会过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当然这依的顺的都是用金钱体现的。这么多不同的男人共同的是希望征服一个女人，不光是从肉体上，而且需要精神，否则那不符合一个腰缠万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成功者姿态，因为相对于征服一个女人的心来说事业上的成功过分简单，何况那个女人似玉如花。如花又何尝没有征服男人的心理呢，让他们甘心情愿地交出钱来就是她的光彩了，久了，这原本被视为耻辱的东西变成了她的骄傲。一个人出卖肉体过久，灵魂也就加到一起赔进去了。纵然谁都知道妓女与嫖客间的甜言蜜语背后是千金一掷，是同床做着的异梦，是一种相互交换着征服成就感的交易。大家都心照不宣，谁都表现出心灵相许，但其实谁都没能征服过谁，只不过是喜欢虚假笑声带来的真实的感觉。有时候妓女与嫖客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粗俗，虽然还是俗。这是她以前的生活，为自己为别人演戏，但其实她比烟花寂寞。后来十二少出现了，一个真正懂得用钱博得如花欢心的男人，用钱买爆竹、花牌，写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用钱买洋床大张旗鼓地抬上楼，用钱给足她所有的面子，说钱不如说是心思。如花这一生从未遇过这种客人，潇洒倜傥，又对她细心周到，她确定那可以信赖依靠，能帮她从心灵上摆脱以前的不幸和受控的生活。

　　其实，相比较而言，十二少的生活更适用于这两个词——不幸和受控，从未有过自己的目标。没有目标活着实在比有目标要痛苦得多，没有弄清为何而生之前必先颓废一问：“生而何为！”也难怪他的玩世不恭，难怪他眼神里总是流露的家世哀伤。一个人的行动受控久了，连思想也会跟着麻木，可是一旦有机会让情感爆发，独立纷争再所难免，他比如花更希望也更需要摆脱。

　　他们之间互为机会，弹指之间，两个人积蓄多年的情感一触即发，他们都被压抑得太就了，这并不是一场不顾一切的爱情，双方的潜意识里都有目的，就是想被成全出来，他们同样期待一生中第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忠于心灵的选择，即使各自从头，主宰自己必须付出疼痛代价。掺有杂质的爱情也究竟是爱情，爱得那么刻骨铭心，却最终没能高于生命。

　　“你有很多种样子，浓妆、淡状、男妆，还有现在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每一种我都喜欢，加在一起都喜欢，哪一种才是真的呢？”在这场爱情故事里，他们都没能看清过真实的对方，而是共同的对现实的不满，共同的试图改变并把握自己人生的信念让他们执着到了一起，一起去抗争。所以十二少离家和如花一起生活，一个从小高床暖枕的阔少爷屈尊降贵地到戏班学艺，独自面对生活艰难，这是多么可贵的一个选择。看着一个男人为她放弃了这么多，只有加倍地对他好，在戏班服侍他，端茶、抹粉，她有歉意，也打心眼里感谢十二少的付出。然而如花怕，怕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琐碎里，一切都会趋于平淡，始至不渝会变得奢侈，她分明地看出了这一切，当十二少的家人来探班时，他眼神里流露的思归情绪，那么为难，不确定。热情退却后，她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都不后悔呢，经历了这么多艰的生活，他们一定都曾怀疑自己，究竟是值与不值。于是前路何其渺茫。

　　清清楚楚记得，十二少送给如花胭脂扣那场面，他紧紧地抱着如花，狠狠，狠狠地哭，心里有多少难言的苦衷啊，他处在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进退维谷，曾以为一生一世的相守温暖甜蜜，没想到终究躲不过命运算计，岁月耗折，敌不过生活的冷酷无情，你我皆凡人呐。如花了解这些，她也有太多委屈，是多么珍惜这份情谊，多想一直走下去，如今只能闭上眼报以一声无奈的抽泣，他们的心里都太苦了。放弃这次爱情就是放弃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但若不放弃，说不定连生活都没了。无论怎样都牺牲太大，矛盾，矛盾，全是矛盾，思绪早已打上了几千几万个结，而且个个都是死结，怎样理才顺呢？也许面对如此纠结在一起的头绪，唯一的方法是一刀斩断，维持这一刻你情我愿的欢喜无量，留一个潦草又不失美丽的结尾。1934 年3月8日11点，这一对痴男怨女要一起奔赴黄泉，相约牵手来世。

　　“以前有这些签，现在有你，我也算不枉此生了。”如花，一个充满悲哀的生命，一生在风尘里打滚，如今总算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却要以生命作赌注。因为她知道十二少的犹豫，于是斟上三杯毒酒让他一饮而尽，以为胜券在握，又舀了一勺夺命鸦片送到他嘴边，他果然有所避让，勉强接受，废话，谁会想死啊，也只有如花才那么痴。好了，那些足以致命的东西下肚后，她终于可以得到命中依附的人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气若游丝，等待死亡降临，企求彻底解脱，享受地狱极乐，胜利的喜悦将恐惧掩埋，终于啊！心里高唱狂笑的歌曲。但，命运总是热衷于耍些手段，人生难免令人失望，纵然有多少苦心经营。倘若天意执意要弄人，我们做多少拼死抵抗都会像跳梁小丑般可笑。十二少活了，不愿再死，而如花死了，人鬼只能殊途，命运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不知道是否有前世今生之说，可能还有来世，会不会我们注定被被戏弄？还是要听从上天旨意在冥冥中的指引，就算一起殉情，一起成功地走过黄泉路，可谁能保证在灵魂漂游的车站，那拥着挤着去来世轮回的鬼魂中那一双死死拉住的手不会失散？地府里太多的冤魂，又太多岔路口，我与爱人失散了怎么办？几碗孟婆汤后走过生死桥，若我们学会了遗忘又该怎么办？倘若我们殊途又凭什么认定能同归呢？更何况他们根本被戏弄了。那么多种可能，如花不是没想过，但她更清楚，在阳间，人生的岔道口又何其繁复，人心蛊惑更容易让人迷失心窍，各种迷魂汤会令人背信弃义，所以她别无选择，因为她怕，她不信任。爱是自私的，自私得再不合理也合情，在邪恶也凄美。无可厚非的一己私欲尝试生死也并不过分，有些事必须固执，必须认定有好结果，必须搏一搏。然而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最坏的一种结果，生生成全了最害怕的事，没想到那自以为轰轰烈烈的一场梦后，却使自己连阻止的权利都丧失了，一个本来就充满怨气的女鬼如何去化解人世间的是非对错，这场自开始就注定不幸的结合，这机会的断送是她高举、托抬、双手奉上的。天下的女人追求的都那么可笑！但若不这么做，结果又会怎样，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想。

　　这一世的痛也只在继续一场有关爱情的游戏，既是游戏大可尽兴而归，若想用永生永世的承诺相互捆绑，就变成爱情战争了，就太过愚不可及了，可以白头偕老，但难永结同心，谁能证明什么事能够天长地久？凭什么立下这始至不渝的狂妄宣言？可笑的是，明知道承诺不过证明没把握，空口无凭这点也深入人心，但是听的人刹那间就信以为真地要进行一场海枯石烂缠绵悱恻的爱情童话，说的人也一时半刻仿佛入理想境界，待掉转头又何曾为这句话做过半点努力！也许海誓山盟只是男女之间相互欺骗，抑或说是自我欺骗，但也许我们需要这种海誓山盟来麻醉沧桑沉淀后太苦的心，只是药效过后仍要清醒。游戏既是娱乐，大家各取所需，钱也罢，情也罢，高高兴兴散场，而战争往往两败具伤，谁也没能战胜谁，还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在爱情的你来我往里要学会放轻松，才能永远相守。亲密怎能无间？如果真的无间了，那么要么选择窒息死亡，要么选择背叛来苟延残喘，何必呢，轻松相处不好吗？当然这里都是题外话。

　　但愿那三碗孟婆汤后能了却一段苦情，脱胎换骨，干干净净地学一次人生，7年阳寿也许值得去换一些人七十年也未必感悟出的爱情理论，但怕那三碗汤后，一切从头，这一次不知要多少年的等待才熬出头，人生还是必须经历该经历的苦，逃也逃不掉。大梦初醒，方知面对固执的上天，人再顽强也是螗臂挡车，天可以无动于衷，人却早已筋疲力尽，谁逃得过命运的一捻一算，谁与情脱得了干系？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戏就是把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一下子给演出来，可是戏演完了，还不是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现在才明白这句话，这演戏的两个人芳华绝代，但惟独是天姿国色不可一世，颠倒众生吹灰不费。如今光景人去楼空，我于是仰望星空道一声珍重，嘴角的一滴泪水，我好像闻到了胭脂般的爱情香气，忆起那一刻半梦半醒的迷醉，而这一刻，这万千苍生是否都能与他们的等待相遇呢。容我感慨一句：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