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以“原生态”作为“卖点”的文化事项可谓遍地开花：“原生态”（民间）音乐、“原生态”（土风）舞蹈”、“原生态”（崖、壁）绘画、“原生态”（走婚）民俗、“原生态”（植物）公园、“原生态”（民俗）旅游等等，不胜枚举。据悉，有的地质公园也拟在近期推出“原生态”生态项目，旨在吸引公群的眼球……

　　在笔者20余年少数民族文化调研的经历中，曾几何时也曾试图为某一民族去营造一种适于“原生态”艺术成长的氛围，也曾试图为某个音乐品种去打造一个适于“原生态”艺术生存的空间，也曾试图锻造出一台符合“原生态”理念的舞台艺术精品。但我深知，如此种种的“人为”关照，恰恰只会违背艺术发展的自然规律，最终欲速不达或适得其反。

　　本文无意反对上述以“原生态”为卖点的“精神食粮”，更无意批评以“原生态”为创作背景的“艺术精品”，因为我深知：任何人都没有无端指责别人的权利，更不具备充当救世主的勇气与能力。因此，本人质疑的仅仅是“原生态”这一说词的实际内涵是否名实相符。

　　背道而驰的“原生态”

　　在艺术学范畴，“原生态”一词的创始者似已无籍可考，当然这并不重要。如今我们知道“生态学”一词的含义是指“研究生物之间和生物与周围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如研究某种生物的生活史、数量变动、它们与其他生物的关系，以及非生物因素对以上各种情况的影响。”①由此我们联想“原生态”应指：生物之间和生物与其周围环境之间原有的、较少变异的相互关系；“原生态”艺术即指：艺术之间和艺术与周围环境之间原有（原始）的、较少变异的相互关系。如稍加引伸，“原生态”艺术也可指：原有（或原始）的、未经变异（或及少变异）的和未经（或较少）“污染”的艺术品种。“原生态”音乐、“原生态”舞蹈等皆属此类……

　　然而，“原生态”音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生态结构。历史的进程打乱了以往的生态结构。随着社会转型的加剧（比如西部开发和旅游业的发展）、人口流动的逐渐加大、生产方式的改变、语言尤其是方言的大面积消亡，以及“村村通”工程的完工，许多先进的思想观念与现代文明已源源不断地传入少数民族地区，迫使人们以往所固有的文化理念发生巨大的变化，思想、意识不断更新。社会的进步打烂了原来的价值概念。主体（社会）的飞速发展，必然使得个体（人）的生存条件、价值观念、审美理念发生相应的变化。加之人类追究发展和幸福，追求安全生存的本能始然，人为的音乐变异将在所难免。学者评介与民间评介始终存在巨大反差。套用一句俗话：专家与从业者呼唤回到过去，民众与小康之家展望并创新未来。专家、学者、从业人员时时强调保存的重要，似乎还一直生活在遥远的理想之中；农民、居民、小手工业者却在背井离乡的民工大潮中将传统的音乐模式抛到九霄云外。发展才是硬道理的科学理念已经根深蒂固地深入人心，此方面的例子可谓俯拾皆是。

　　众所周知，艺术发展的最大忌讳是雷同，艺术家的追求最终是个性的满足与展现，艺术的发展与进步是永恒的。发展与进步的最大特征则是求变，民间音乐也如此，因为我们必须看到：传承是相对的，变异是绝对的。所以，对音乐实施完整、原始或博物馆式的“实用化”保存，均与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相悖。在此意义上，目前奢盼“原生态”音乐实现所谓“原汁原味”、“未经污染”、“进化灵魂”、“心灵沐浴”等附加值，只会加速其失去原有的再生功能与存在价值。

　　零机率的“原生态”生存

　　正如人的生命历程从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逝去一样，任何艺术均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和生命周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因此，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所谓“原生态”音乐的存活机率几乎为零。

　　随着现代娱乐方式的不断出新，音乐的载体和存活空间与前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的各种音乐形式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尤其是传统音乐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为应对或者适应新的土壤、环境，变异似乎已成为当下的主流。譬如传统音乐的传承不再遵循其固有的诸如自然传承、家族传承、师徒传承、符号传承、模仿传承等传承模式，而逐步趋于相对单一的传承模式②。许多民间音乐作为“乡土教材”的内容，已逐步纳入当地民族中小学的教学范围。例如贵州艺术学院已开办了多期的“侗歌班”、“民族乐器班”，以及各地兴办的传习馆、民俗村、艺术团等，都清晰地表达出一个信息：新的传承模式已逐步替代了固有的传承模式。这些做法虽然都是积极的、令人起敬的，但同时也是令人担忧的。因为此类“博物馆式的收藏”将使传统音乐远离其自然③、社会④或原有的功利目的⑤。此种“隔绝”是否能达到原始预期的目的？还有待实践做出进一步的检验。当然，做比不做强，这应该积极鼓励。

　　从以往大量的田野工作中我们不难发现：最为传统、“原始”的音乐连同其表现形式，一般较多存活于交通、文化、社会等相对滞后的山区或半山区。由于历史等原因，传统音乐文化及其形式在这些地区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但随着旅游业的不断开发，这类地区的传统音乐必将逐渐失去其原有的民俗根基。以云南少数民族为例，纳西族的丧葬歌舞“窝热热”已不再用于特有的场合，而逐步蜕变为一种以愉悦、商业为目的民俗舞蹈；红河南岸哈尼族、彝族的情歌、山歌等的演唱场合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⑥。再如，以往在尼苏人节庆时才可能出现的“吃火烟草”等习俗如今每天都在为游客做着重复性的表演。在其它地区，特别是一些旅游景区，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许多节日歌曲、情歌，甚至宗教仪式、丧葬乐舞等统统进入了餐厅、景点、星级酒店等与旅游业密切相关的场合。例如在新疆，你不论是在吐鲁番、喀什、还是和田、伊犁，甚至偏远的那拉提草原、库车、塔什库尔干，只要你愿意，每晚都能在宾馆、饭店看到传统音乐、舞蹈的商业性演出；在西藏、四川、青海、内蒙、贵州、广西等各少数民族地区的情况均大抵与此相仿，有些地区甚至每晚演出2-3场才能满足游客的需求。由此可见，传统音乐已普遍衍变成为一种带有较强商业性的“旅游乐舞”，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主角。当然，我们应该看到，民俗根基的丧失存在着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地看，随着社会的文明与进步，许多传统音乐的“演出场合”例如西南少数民族的“姑娘房”、“公房”、“大房子”已不复存在，其民俗也将自然消失，这属自然变异的范畴；但主观地看，由于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本能，以及经济利益等的驱动，使得传统音乐衍化为一种特殊的社会与文化“商品”。正基于此，云南省近年提出的“建立文化大省”的目标，其目的之一就是要重新认识并确立文化的商品属性与历史定位，在可持续发展的前提下重新解构文化与旅游、文化与商品、文化与精神文明等的相互关系，最终形成一种彼此间的良性互动。

　　随着旅游业的不断发展，促使许多民族地区提早步入了“电声文明”时代，使其传统的审美理念产生了动摇。加之近20年来，一批批地方艺术院校、师范院校的学生，在经过几年系统的“西式教育”后逐步返乡，源源不断地带去了新的音乐理念与审美情趣，其对该民族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以往好听的感觉没有了。例如在一些地区的基层，经过艺术工作者（主要是艺术院校毕业生）的“甄别”、“指导”和“鉴定”后，一些传统音乐品种的音程关系被视为“音不准”的实例而被“矫正”⑦；以往动人的元素没有了。原始、古朴的审美元素已逐步被流行音乐的审美取向所替代。此以摩梭人以及西藏、新疆、内蒙、大小凉山等地区⑧最为典型；以往好玩的体验消失了。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些传统社交活动被认为“原始”、“落后”而逐步受到青年人的冷落。例如尼苏人的“吃火烟草”、纳西族的“咪若合”等；以往神圣的气氛淡化了。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许多传统的祭祀音乐、仪式音乐已逐步失去其本来的面目，反之增添了许多的“表演”与“娱乐”成分。例如纳西族的祭天祭风仪式、彝族的祭虎仪式、基诺族的祭大鼓仪式、瑶族的“祭盘王”仪式等等。

　　如此种种，最终使得传统艺术在逐渐消失中加速（自然）消亡，例如因机电船的普及而逐渐萎靡的船公号子、因机械作业逐渐普及而渐次消亡的劳动号子、薅草锣鼓，因革除陋俗而已经失传的猎头歌舞，因提倡动物保护而必然消亡的打猎歌，因倡导婚姻自由而基本消亡的殉情调等等；同时也使仍然存活的发生（人为）变异，例如基于生活、政治等方面的原因而变异的侗族大歌⑨、因旅游业的需要而产生变异的丽江古乐⑩、女性加入后的“新呼麦”、已不用于（海菜）劳作的海菜腔，以及已被高度发达的电迅（电话、短信）所替代的情歌等等。近几年，我们虽然也借助了许多先进的、高科技的辅助手段如给老艺人录像、录光盘，制作MTV等，来努力保留和传承少数民族传统音乐品种，努力为后人保留下这些珍贵的原始资料，但与此同时也可能带来一些预想不到的后患。例如，由于资料缺乏实时的自然环境、人为背景（即所谓的“原生态”）而最终将使后继者离原有音乐的神韵、意境、风格、审美心理等越来越远；其次，由于后继者对先辈们一味的模仿，也有可能产生风格上的渐趋雷同，从而失去传统音乐固有的再生功能。也就是说，将一种民间音乐或舞蹈人为的“移花接木”或“嫁接”不能称做“原生态”，因为它的种种事项均已彻底背离了“原生态”的固有概貌与初衷。

　　“原生态”音乐的基本内涵应该是一种开放与共融的综和

　　开放此指一般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如按照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生态”一词可设为一级分类的话，接下来就必然是：原生态——次生态——再生态——衍生态……最后再回到更高一层的“生态”；共融此指宽容，即允许各种、各类文化艺术的表现形式存在的“生态”结构。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真正做到平和（即力求理解各门类艺术的生存需要与特定时代）与综和（即公享文化、音乐等人类共同创造的文化财富）。因为各种音乐文化间的比较是相对的，有的音乐几乎根本就不存在可比的成分，如具有“独占艺术”形式的蒙古族呼麦与彝族的“海菜腔”之间的比较。当然实际生活中也有可比较的音乐品种，如西北的花儿，就是用同一种语言（汉语）演唱、但传承于不同民族（回、汉、土、藏、撒拉、东乡、保安、裕固）之中的“共有艺术”形式，这也恰巧是传统音乐开放与共融的最好例子。

　　余言

　　有人说，现在的研讨会就如同一间小型的“文化澡堂”——其中有（专家的）豪华包间、（学者的）普通标间、（与会者的）公共浴室，在这个特殊的澡堂里，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在获得自身需求之前提下，共同沐浴着文化的“桑拿”。也有人说，当今的民歌大赛犹如一个“文化庙会”——歌者冲着奖牌、观者冲着名牌（名星）、办者冲着金牌（金钱）、记者冲着杂牌（什么都敢写）、学者冲着底牌（素材），我们认为，在全球化、地球村概念日渐强化的今天，全球统一口味、同一文化标识的“快餐文化”，仍然在努力培养一茬茬观念一致的消费群体。因而，我们除了正视现实，还应与时俱进，并且在此基础上相互借鉴、各求其道。为此应坚持并且提倡以下原则：

　　第一，不争论。因历史的经验告诉人们：为争论毫无意义，也无结果！正如“雅俗之争”几千年、“真伪之辩”几百年、“唱法之叹”也有几十年。

　　第二，不发牢骚。应在保护与传承基础上提倡人人“从我做起”。

　　第三，坚信并承认无论任何事物，“变则兴、不变则亡！”这一恒定规律。

　　也就是说，应该允许传统音乐逐步适应目前追求工业化、都市化的市场经济，允许其进行适时、适度的转型，以适应工业文明、都市文明的发展需求。因为历史和实践都已充分证明：只有在社会转型中适应和实现转型的民族、地区的传统音乐，才可能获得广阔的生存空间，并且在不断的转型中变得越来越具有生命力。

　　最后，请允许我用研究生曾经对我的提问结束全篇，以期与广大读者共勉：

　　作为一名职业理论工作者，

　　当你熟悉的东西逐渐变得陌生的时候，

　　当事物的发展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的时候，

　　当自己的预言未实现或期望值得不到满足的时候，

　　当付出过巨大青春体验之事物变为年轻一代不屑一顾的时候，

　　当自己安生立家的知识和看家本领变得过于陈腐和不堪一击的时候，

　　当经典理论逐渐陈旧或过时，并且对新兴理论的创立显现桎梏影响的时候，

　　你该怎么办？你的责任与义务是什么？你的态度又是什么？是实事求是、面对现实？还是自欺欺人、脱离实际？

　　这些都值得我们做更进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