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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张艺谋二辩

YULE.SOHU.COM 2004-12-03 16:42  作者: 沈睿  来源: 《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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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俗与大雅

  张艺谋的电影《十面埋伏》七月在中国发行,国内的影评,我所看到的,似乎都在批评张江郎才尽,缺乏对中国文化深度思考,迎和大众庸俗趣味。《英雄》将在本月二十七号在美国正式发行,影片广告在电视上,电影院里铺天盖地,是否能取得预期的票房价值,谁也不敢担保。自好莱坞导演李安的《卧虎藏龙》在美国火爆之后,一部由本土中国电影导演拍的武打片是否真的能打进美国电影院并取得成功,还很难预料。

  美国的老百姓,与中国的老百姓一样,都更关注自家的柴米油盐。外来的盐吸引不吸引他们,还要看外来的盐包装得怎么样,是不是一样的咸,一样的有滋有味,一样让他们眉飞色舞。老百姓的口味,到哪都差不多。电影要好看,要娱乐,要花钱买个心跳,买个值。他们不是大老远地看电影去受教育去了。谁看电影之前也不会说,今天咱们看场有价值关怀的电影吧!特别是美国的老百姓,没有地方买盗版的碟,看外国电影不那么容易。好不容易看一场外国电影,看了半天尽是痛苦的中国人民在受罪,《红高粱》、《菊豆》、《活着》、《兰风筝》、《邮差》、《盲井》……我前两天刚请了几个朋友来家看《盲井》,我的朋友的父亲,七十多岁退休的工程师,看完电影,气愤地说,怎么中国会让这种事情存在?我实在无法对他解释中国的社会、历史等等,只听老人对我说:“下次你让看一个好看的中国电影吧。”我无言以对。其实他并不是我特意请的,知道他不会喜欢。他的女儿是历史学教授,我请的是她,老头正来女儿家访问,自然我也一并请了。可是我知道,老头再也不想看中国电影了。这类中国电影的盐,也太咸了点。爱吃甜食的美国老百姓,也不太喜欢。

  不怎么爱吃甜食但是也爱吃点心的中国老百姓是不是就喜欢盐水兮兮的电影,看完了回家就讨论中国的前途、历史、未来,我看也不见得。中国的老百姓,比如我的母亲,就喜欢看才子佳人或阔人家的故事,比如《大宅门》之类的。我弟弟爱看英雄武打。他们一天忙碌之后,看电视图的是个休闲。他们其实连电影也不太看。一是闲贵,我母亲说,一张电影票三五十块,谁花这冤钱?我弟弟说,看电影还不如在家看碟呢!中国的电影,就冲我们家人这样,没指望了。除非有人能把老百姓从家里叫出来,舍得花钱到电影院去,电影业才有希望。没有观众,就没有电影呀。电影不是准备藏之名刹的宝剑,非等会使剑的人来才显峥嵘。电影是商品,有买有卖,生意才做得下去。

  张艺谋这两部电影让我觉得中国电影工业还有点希望。希望不是在别的,不是这些电影讲了什么,而是张艺谋真把观众当回事的态度。电影是消费性商品,很多还是一次性消费,商品的主导权在消费者手中。张艺谋真的把消费者认认真真地当回事,他想让消费者喜欢他的产品。

  可是中国的很多知识分子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张艺谋背叛了他们,背叛了知识分子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从秀才探花状元到今天的教授文化工作者等等,对大众,特别是没有背过书,无论是经书还是千篇一律的课本的大众,都有很看不起的态度。他们自己关心国家的前途,文化的未来。他们写很多的书,文字,讨论来讨论去。他们的书,有畅销有不畅销的,不过,有价值的、伟大的东西都是不畅销的。畅销的都是没水平没才华的,比如张艺谋这两年的电影。他们这么想也很安慰。如果是在清朝下半页,在“开讲不谈红楼梦,便是作诗也枉然”的时代,他们肯定认为《红楼梦》不过是迎合大众窥视癖,窥视大宅门和美女成群的生活的低级愿望的产物。他们对大众趣味不屑一顾,他们都专注小学的研究,小学,又称考证学。难怪那个时代正品的知识分子做的诗都那么小学味儿。相仿,现代知识分子觉得张艺谋背叛了他们。张艺谋居然老是看别人的眼色,外国人的(他们这么认为的)或者是中国老百姓的眼色,来拍电影,不像他们那样考虑中国的现实。这种背叛,是对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背离,对恒定的思想体系的漠不关心,对大师这个称号的玷污。

  我读过很多关于张艺谋的和关于他的电影的书,仔细地读过张的访谈录,收成书刚在美国出版的,也都很认真地读了。在张的言谈文字中,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说自己是大师。张艺谋的目标是不是电影大师或大知识分子,我不敢妄猜,但是我感到他对电影的严肃态度和艺术家对艺术精益求精和玩弄于股掌的醉心。这种执着的追求与他调整立场,从知识分子的立场到大众的立场,也许使他从《大红灯笼高高挂》最终走上了《英雄》和《十面埋伏》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挨某些知识分子骂,受老百姓喜欢的道路。老百姓的确是不会写文章赞美张艺谋的,他们掏钱而已。不过,张艺谋当时拍严肃片的时候,也是挨骂的,那时知识分子骂他投外国人之所好。反正怎么着他都是挨骂,都是被十面埋伏的。

  据说中国知识分子总是追各种理论热,但很多人好像对当代的文化研究理论一无所知。文化研究理论的出发点就是颠倒雅俗,不但追求民主和平等,而且在知识领域实现真正的民主和人人平等,包括知识分子趣味和大众趣味的平等。事实是,大众趣味所喜欢的是有严肃内涵的,就看你怎么看了。

  电影是电影

  电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实践。说其特殊,是因为在这种文化实践中,诸多因素与其他文化实践不同。电影的艺术、商业、工业、技术、政治和意识形态极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种种因素又和电影制造者(导演、演员、制片人、技术人员等等)、观众、官方、批评家、趣味的倡导者保护者、以及作为一种工业和商业的本身的特性等等缠绕在一起。在分析一部电影的时候,这些因素都必须考虑到,仅仅就一方面而对某部影片作盖棺结论,结果常常会盲人摸象。

  电影来到中国,几乎和走到其他国家差不多同时。1896年中国观众已经开始在茶肆酒楼看“西洋影戏”了。199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电影《西洋镜》就是回顾这段历史并探讨电影、中国与现代性的关系的。也许是电影的这种“西洋”或西方性,使所谓严肃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太把电影看成娱乐方式,而把电影当成是重要的思想宣传工具。中国自己拍第一部故事片,1913年的《难夫难妻》,就在批判包办婚姻制度,比“胡适1919在新青年发表独幕剧终身大事还早了六年”(柯灵, 1984)。五四之后,来自西方的东西被看成是现代性的象征,电影更被看成是表达现代思想的主要形式。三十年代后,其地位超过五四时代风靡一时的代表现代艺术形式的话剧。三四十年代在中国众多的从事电影业的人,众所周知,都是先干文学,特别是话剧,后挪向电影的。中国电影的这种与西方现代技术文化的关系,中国电影的明显可见的文学、话剧痕迹是中国电影历史与任何其他国家电影历史不同的特点之一。(比如,美国电影历史与电影院建筑的发展有特殊关系,电影院的建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美国电影的发展。在中国电影院的建筑如何似乎不直接影响电影的发展。)这些特点又在三个层次上塑造了中国电影。一,电影的文学性被知识分子特殊推崇。二,电影或多或少地是宣传现代思想的工具。后来,在中国的政治情形内,电影就公开成为赤裸裸的某种政治宣传教育的工具。三,电影编剧比电影导演更有名气,特别是在三四十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编剧的名人度比导演高得多。时代变迁,随着第五代导演登上历史银幕,特别是国际银幕,这种状态开始转变。西方电影理论六七十年代占主导现已过时的“大师论”也对中国电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现在,电影的中国文化身份(中国性)成为主要的问题之一。有国际影响的电影似乎都在是否“代表中国”这个问题上引起争论。这些特点也是今日中国电影和其他国家电影不同性之一。比如,法国人不会因为2003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野蛮人入侵》是否代表法国社会而赞美或攻击导演。中国人对自己文化身份的焦虑投射在电影上,比在其他艺术形式上要明显和尖锐得多。比如,小说似乎就不那么容易遭到电影那样的是否代表中国在世界上的身份的批判。当然并不是没有,比如卫慧的《上海宝贝》。

  把张艺谋最近这两部电影放到中国电影史看,可以看出张艺谋是中国电影人中真正把电影看成电影、当成电影的艺术家。这就像诗人把诗歌看成是诗歌的艺术,把诗歌写成诗,而不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宣传一样。在这两部电影中,张艺谋没有把电影当成知识分子话语的一部分,他离知识分子话语比较远。如果比较张艺谋自己的电影,可以看出张艺谋走了多远。1987年的《红高粱》以男性的阳刚之气回答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中国积弱的思考,提出男人女人应该是该喝酒就大碗地喝,该爱就大胆地爱,就是杀人强奸也不为过。张的思考与中国知识分子和文学同步。文学在寻根,张艺谋就拍农村;文学在寻找原始的力量,张艺谋的菊豆就以原始的欲望来论证中国的被压迫和被压抑,《大红灯笼高高挂》就张扬欲望的力量来强调无形的压迫的力量的窒息性。1989年后,执拗的秋菊就要找个说法,如果当老百姓父母的官,如果一村之长可以踢普通没权没势的老实巴交的人的要命的绝子绝孙的部位,秋菊要找个说法。那刻张艺谋还是和中国知识分子在一起。我们一起经历那两年的无声的沉默和巨大的困惑。不过张艺谋出来要个说法。虽然说法没要到,但是那心中的郁闷在一次次的上访中逐渐成为精神的胜利,成为我们所有人的胜利,秋菊最后的灿美的笑容凝固在银幕上,那是我们的胜利的美,我们的孩子在这种精神下出生,我们的未来肯定比今天更美好。接着是《活着》,是根据余华的小说改编的,还是知识分子话语,还是在思考中国的历史、革命和人民的关系,还是在五四话语的框架内,没有突破,葛优的那种苦涩的笑,是中国知识分子既没有权力但又时时刻刻考虑国家大事的苦笑。张艺谋九十年代的电影还是这个路子。《一个也不能少》,《有话好好说》,都还是在知识分子话语内,都是我们关心和讨论的问题,比如,在一个道德巨变,沦丧,生活速度加快,人人都急脾气急着挣钱和发财的时代,我们是不是应该有话好好说,还是急扯白脸地说?《我的父亲母亲》些许有些例外。那是一首怀旧的诗歌,是对爱情这个永恒的题目的探究。张艺谋在探讨爱情,爱情的力量和表达。在到处是小蜜和发廊的时代,这似乎和时代不太合拍。那里面的爱情也太保守,太含蓄,和中国九十年代末的情人比夫人还公开的现代生活差得太远。不知张艺谋是想和谁对话。他显然不和中国知识分子的群。和张艺谋同代的人都人到中年,中年危机还是怎么的,张艺谋居然美化永恒的爱情,大家不太买他的帐。我只好姑且猜之张艺谋是自我反思,虽然这种反思也和某些知识分子,特别是女性知识分子的思考比较接近。但是,《英雄》和《十面埋伏》,张艺谋真的走远了,和知识分子话语好像都不沾边儿了,也不在知识分子话语之内了。近两年的知识分子话语似乎主要在关注底层,关注被压迫最深的人,关注民主和渴望政治改革。张艺谋的电影与这些话语没有根与叶的关系。他走了独木桥。

  这根独木桥却通向了电影本身。观众和电影的经验与读者和书、与观众和电视的经验都不一样,这种经验决定电影的特性。看书的时候,你可以停下来,想想,再看,你还可以先看结尾,再挑你吸引你的段落看等等,你的感觉经验可以跳来跳去,不影响你的理解。你看电视的时候,可以聊天,可以看别的东西,没有外界环境限制。但是,你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在四处都在黑暗之中,只有银幕是亮的,你的眼睛盯着前方,你获得的是限制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感觉经验,这种感觉经验又是极为个人的、隐秘的、直接的。这样,电影吸引不吸引人,是否能使你目不转睛,也就是是否好看,是至关重要的。 一部不好看的电影恐怕不会是什么好电影。张艺谋的电影,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他的主题思想,你不得不承认他的电影好看,《英雄》是美奂美伦的美,是视觉的盛筵,是艺术能达到的美的愉悦。我也许有些过于强调艺术,如果一首诗,读起来没有语言的美,佶屈聱牙的,就是思想再深刻,恐怕也称不上一首诗。一部电影,思想再好,视觉平庸,恐怕只能算平庸的电影。毕竟我们是花钱看电影去享受,而不是花钱在电影院里买哲学论文。

  张艺谋走的独木桥把武侠电影变成了艺术电影。武侠电影是最中国的电影。电影中的各种类型诸如爱情片、歌舞片、儿童片、青春片等等都好像是国际通用的,但是,武侠电影,如同美国的西部片一样,深深地烙着本国历史文化的传统。武侠电影作为中国独创的类型,集中国独有的武术,武功,武士侠客的武器和侠 义精神为一体,表现出独特的中国魂。中国电影的武侠片,从也从比较早的片子算起,比如1925年的《女侠李飞飞》,1927年的《儿女英雄传》, 1928年的《火烧红莲寺》等等,在当时拍摄发行的年代,都有弘扬民族精神的主旨。《火烧红莲寺》是中国电影史上到1928年为止最火爆的电影,当年5月13日在上海首映,结果是万人空巷,直接使濒临破产正要倒闭的明星公司复活,间接帮助了中国本土电影的成长和发展。中国电影院二三十年代,主要是由外国人经营的,电影也主要是外国电影。鲁迅先生常常带全家人租车去看电影,也主要是看美国电影。在国外电影占市场主导的情况下,怎样争取中国观众,运用我们的文化传统创造自己独特的电影?持续了三四年(1928-1931)的中国武侠电影热,可以说是中国电影人在那个时代的集体努力。参与这场努力的电影人包括郑正秋,张石川,孙瑜等中国第一代大腕导演。他们为中国电影创造和留下了独特的艺术遗产。时光轮回,自从中国电影体制改革以来,中国本土电影每况愈下,除了个别的贺岁片之外,其他电影都门可罗雀,张艺谋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第一代中国电影人创造中国电影的努力,我还是不敢妄猜,但是,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直接继承中国电影自己的独特的遗产,并使之升华为艺术。我看完《英雄》,想,武侠片如此之神,之美,之纯,中国导演将来谁还敢拍武侠片呀?《十面埋伏》公演了,张艺谋是不是超过了他自己,他心里有数。一个敢连续拍同样类型片的导演,并自信地把片子推出来,这种勇气就可佳,恐怕不是我们人人都作得到的。不信你就把自己写的同样题材的一首诗写两遍,看自己是不是超过自己就体会这种勇气了。这种勇气中的自信和承担——对中国电影振兴的责任的承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挚爱和新的文化的建设,是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位置所在。我因此为他二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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