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唯和崔健这两个极具个性的人，在中国的原创流行乐坛中可谓超重量级的人物，时隔多年，他们的每张专辑、每个作品、每场演唱会依旧给人们带来极具震撼的影响，但他们的创作风格却极为迥异。

　　窦唯从单飞后一路走来，感觉一张比一张成熟，一曲比一曲打动人心，这个音乐才子、天地精灵，不断地把他的音乐向极致发挥，随便一声哼唱就是一支美妙乐曲，信手拈来一件器物就能打出动人天籁，精巧的构思，深远的意境，使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黑梦》无疑是石破天惊的，作为94“中国火”的重点策划，《黑梦》中窦唯在音乐上的才气初显端倪，以至于多年以后大家依然惊叹于窦唯的创作理念。最近摇滚乐坛上声名雀起的许巍就在一次记者采访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当记者问他最喜欢哪张专辑时，许巍回答：“是窦唯的《黑梦》。因为当时想不到怎么会有人作这样一张音乐唱片，这种类型的东西完全出人意料，太令人惊异了。”一如标题一样，整张专辑中每首歌用断断续续的音乐连接起来，低沉的鼓声，时明时暗的光线，使《黑梦》在浑然天成的同时充满了神秘而迷幻的感觉，听者听罢也仿佛从一场黑色的梦中醒来一般。在这张专辑里窦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的迷茫——“到底怎样才算好不算坏，到底怎样才能适应这时代”，“我不明白，太多疑问，太多错误，太多遗憾”。沉寂一段时间后的《艳阳天》，是窦唯音乐风格再次转变的一张标志性作品。《艳阳天》一扫《黑梦》中的迷离，呈现在听者面前是一种雨过云开后的光景——艳阳、青山、花鸟、晚霞，有了一种金色的光线感。而听者常会有一种感觉，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整张CD如此，其中的每首歌也是如此，云后的阳光，变幻的风景，缓缓而过，悄无声息，最后就是“你以为知道什么，我以为明白什么…岁月如河水流过，年轻无知你我…也许最好不说，也许最好别难过，今天作些什么，今天该怎样去生活？”了，仿佛时间在手指的缝隙中溜走，面对未知，茫然一片，令人不胜唏嘘…其实到这里，窦唯在思想上依旧未能彻底摆脱迷茫，只是他不再一味沉迷而是仿佛看到了什么了。而《山河水》则是窦唯彻悟之后的表现了，这时的他已参透许多。有人感慨说，“听《山河水》，不是感受音乐，而是在哲学上受到一次洗礼”，不无道理。听罢整张专辑不禁不由的无语安静，而思绪却不由的延伸开来，每每有种世事远去的恬淡与释然…而结束曲《晚霞》改编自《艳阳天》里的同名曲，去掉了原曲中的歌词，也没有《艳阳天》里的灰暗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快明媚，无穷的超脱，这也许更能表达窦唯此时的心情——万物皆有灵性，不必多言自去感受吧？！至于后来的作品诸如《暮良文王》，《镜花缘记》等等，更是神秘莫测，物我两忘，显然窦唯已然参透世事，超凡得道了。他常常会将听者带入一种飘远的境地，或一副山水画，或一篇秀丽文。本人向来认为窦唯的作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间的妙处不是只言片语可表达得清楚的，即若长篇也是无用，须以耳聆听，用心感受，便可渐入佳境。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人王维为世人呈现了一幅优美的画卷，无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都给人以深远的意境和美丽的遐想；而今天窦唯又让世人感受到了音乐如诗，音乐如画，画中有诗，画中有乐了。

　　而听崔健的音乐，是难以体会到这份超凡空灵的，他给人带来的完全是另一种极致的感觉。这两个才子，天地的造化，分向两个方向。面对世事，窦唯飞出窗外，飘向天际，丢开烦恼，倘佯在湖光山色中，流连于自然的美妙中；而崔健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以前他还慷慨地高歌自己“一无所有”， 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历经愤怒的《解决》和带有迷惑无奈及一点自嘲感的《红旗下的蛋》后，崔健只有“迎着风向前”了，在他发出了“最后的抱怨”后，再也不想唱了，不想用旋律了，因为他感觉表达不尽心中的愤怒，甚至连“语言也已不够准确”了，于是干脆改为说唱。只在嘴角里狠狠却又无奈地蹦出几个字“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回头诉说这个年代！”，要不就呢喃着，却又用“无能的力量”发问“是不是我越软弱，越像你的情人？！”。《无能的力量》整张专集淡化了旋律而突出了强烈的节奏并伴以歌词密集的说唱，似乎这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愤怒。如果说起初崔健是靠慷慨悲歌来在一代人中间引起了强烈共鸣，而现在的他却是用直入骨髓的深刻与这浮华时代少有的冷静去思考着现实，并用犀利的批判眼光在震颤着每一位尚在思考的人。

　　有人说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承受着痛苦，一种是先知者，另一种是后觉者。崔健也许是第一种，也许又是后一种，亦有可能是两种的结合者。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世界，看透了俗尘，却依然投身其中，忘我抗争，即使用了一种看似无可奈何的表达方式（《无能的力量》），也依然象一把刀子，直刺当代人充满铜臭的脑子和麻木的心灵，让人不得不面对自己、反省自身。因为，从他心底里涌动的对社会对人的关爱的真情是永不改变的——“我爱这的土地，我爱这的人民，这和我受过的传统教育没什么关系。”（《混子》），历经岁月的洗礼反而变得更加清澈更加深刻了。最近的新书《呐喊，为了中国曾经的摇滚》中有乐评人对崔提出了期望，“希望崔能跟上这个时代，创作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作品”。这其实对崔来说有点困难，因为崔从来就是跟不上时代的，或者说他和时代不是同步的，他始终站在时代的旁边，亦或是前边，注视着这个时代，忧虑着、疑惑着、也急切着，也批判着、痛斥着。从《一无所有》到《无能的力量》都是如此，甚至批判现实的力度越来越强了，只可惜这种清醒的声音渐渐被淹没在了无尽的浮华喧嚣中。所以我们只能认为，提出这样“期望”的人没有跟上崔健思想的脚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摇滚的先行者，到不如说他是思想的先行者，这也就是许多人说他还不如去做诗人的原因。其实他本身就是诗人，只是不同的时代借不同的载体而已。在古代，诗与歌便是不分家的，文人们多作诗赋词，击节而歌，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当初也就是先人们唱出来的生活歌曲，被收集整理了而已。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不必细分崔健到底是诗人还是音乐人。而在今天，历史老人把中国摇滚乐的发展和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批判的双重任务交给了崔健，责无旁贷，崔健义无反顾地举起了摇滚这杆大旗，并载上思想批判的这把利剑，向我们，向这个时代传递了惊骇世俗的东西，令所有感受到他音乐的人无不为之侧目。不管你是喜欢的还是厌恶的，清醒的还是迷茫的，主流的还是边缘的，承认的还是拒绝的，都不能绕开他，崔健——这个标志性的名字必将加载史册，不管是改革后的新音乐史，还是成长于开放年代的青年人的心灵史，亦或是8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史，崔健都必将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从窦唯的忘情山水与世无争来看，他像是中国传统的道家，而崔健则更像是儒家。道家通常是出世的，儒家则是入世的。道家多玄妙而抽象，儒家多现实而具体。道家以大自然为参照物，从自然与人的相互观照中去探讨人的问题。道家强调个人修为，并以个人为出发点，关注宇宙生命万物，探索其真相，主张“道法自然”。而儒家从个人出发继而关注社会再来关注宇宙万物，主张以德服人，并以提高国民的德行为己任，儒家通常有种深深的忧患感，“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诚儒家之为也。其实这种区别在他们二人早期作品就有所显现。窦唯早期的《黑梦》中就有这样的表露：“烦恼只因欲望太多，叹息只因常会失落”，既是对内心的拷问，又是试图提高心灵境界的一个表征。而崔健则一开始就关注起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他唱出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道家创始人老子也提出了“人法地”的生存原则，意即人应效法地之道。地之道的根本特征是处卑居下，这多少同窦唯的沉默少语、锋芒内敛的个性有所对应。而崔健则总在试图唤醒国民思想深处的自省意识。崔健的歌中常常以现实生活做背景加以表达，或干脆用纪实的手法记录下时代的众生像。比如《北京故事》、《混子》、《春节》等，这不能不说明作者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中国的传统哲学丰富而复杂，在历史的演化进程中，又互相交融，影射在国人身上的也常常是综合的结果。窦唯身上不仅呈现出道家特点，还有一种禅宗的味道，亦或是佛家的意境。仅从他的作品名就感受一二，例如《灯语》，《大庙》等。而崔健也不只有儒家的责任感，从崔健关注普通人群反对生存至上的立世原则以及其本身所反映出的战斗精神来看，又有墨家的意味。若以诗人作比较，典型的如同李白和杜甫的区别，李是理想主义者，杜是现实主义者。如果窦可称的上是我辈眼中的“乐仙”，崔则当仁不让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乐圣”。亦如围棋与象棋的不同一样，隐世高人多山水之间黑白对弈，有香风袅袅，雅乐阵阵，白鹤舞于侧旁，麋鹿跳于山涧，一幅怡然自得的神仙画卷，所谓“山中无甲子，花开落叶识春秋”。而沙场驰骋的将军则更喜欢等级森严进退有度的象棋，从这点来说，崔健有时又像是个斗士，对他来说战斗着也就快乐着。从他对慵懒的国民性，对虚浮的繁华，对平庸的欢乐，以及对生存至上的立世原则有力的批判与嘲讽都可窥一斑。世事对窦唯来说是“不可说”，而崔健则非说不可。窦唯是“众人皆醒我独醉”，而崔健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也正体现出道儒不同的立世原则吧？！所以道家也会被批评消极避世，不是社会活动的积极参与者；而儒家则关注生活，关注价值观，关注个体与时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崔健表达着，记录着，也无奈着，挣扎着。面对“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时，窦唯用雪天、窗外、天空、忘天下以对，偶而也有“拨不断”，理还乱的感觉；而崔健则烦恼于无尽的甜歌蜜语，无穷的“恭喜你发财，是最美好的祝愿！”“祝你平平安安，八百年都不变”（《春节》）中。所谓“诗言志”，窦崔两人作为音乐人也作为诗人同样是这样，窦唯总在静静地表达着，也在静静地生活着，从不想引起世人更多的关注；而崔健则尽量发出呐喊让世人感受到他的存在。现在的窦唯越来越没词了，只有曲了；而崔健却似乎越来越没“曲”（旋律）了，只有词了。窦唯飘乎尘世，崔健困与其中。当代华语流行乐坛中幸亏有了这两种极致，才不至于流于浮浅和颓丧，才真正有了无愧于面对后人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