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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映象》:有根的艺术

YULE.SOHU.COM 2004-12-01 16:57  作者: 冯双白  来源: 《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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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丽萍执导的大型原生态舞蹈集《云南映象》在昆明上演之后,就迅速点燃了演出市场的火焰。在演出团脚步所到之处,热情的观众涌向剧场的情形几乎成了该剧必有的伴生现象。当杨丽萍带着多数是农民的表演者来到北京时,该剧的口碑之好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口碑之外,《云南映象》还获得了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舞蹈诗类)的金奖,证明了舞蹈业内专业人士对其艺术成功的高度肯定。许多年来,人们一直把“领导满意、观众满意、专家满意”当作成功作品的最理想状态,《云南映象》好像是在不经意之间完完全全地实现了“三满意”。

  《云南映象》之命名也很有意思:“原生态民间舞蹈集”。关于这个命名的科学性,已经有智者提出了质疑,因为当代舞台艺术民间舞的属性本质上还是舞台创作,这是不能改变的。不过,《云南映象》却因为这“原生态”三个字,向我们展示了当前舞蹈创作的一个有趣的问题:如何认识当代舞台和乡土风俗的关系?该作品为从理论上探讨舞台性的民间艺术与原生形态民间艺术的关联特征提供了很好的实践性平台。

  当代舞蹈舞台上,有一些作品从创作之日起就不是为了文化市场而准备的。于是常见以下情景:观众席冷冷清清,票房收入惨淡经营,专家学者无人喝彩,主管部门心急如焚。问题是,有许多舞蹈创作者都渴望从民间原生态歌舞获取营养而感动当代都市舞台的观众,却根本做不到杨丽萍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我们应该思考的是:那些不成功的作品,恐怕表面上也走着从民间到舞台的道路,但是其中丢掉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或者说,在民间“原生态”歌舞向都市舞台歌舞艺术发展的链条中,他们有意无意地缺失了一些环节,又改变了一些重要基因。

  例如,观看演出的观众来自方方面面,很显然他们动情而且动心了。观众们发现杨丽萍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舞蹈明星,而格外清晰地显示出她与那片维系着生命的红土地之间的血肉联系。我以为,与其说《云南映象》里有原汁原味的歌舞而被称作“原生态”歌舞集,不如说它所表现的审美本质和生命特质很纯正,没有受到污染,完全来自云南火热的红土地,是只有那种“原生形态”的社会和地域文化环境中才能培育出来的生命精神。如果分析《云南映象》的艺术样式构成,其实它已经毫无疑问地属于当代舞台的艺术创作。但是,正是那种生命的原生形态或曰本质形态深深撼动了如此众多层面的心灵。当都市观众们走进剧场时,他们猛然间遭遇了来自乡野的鲜活心脏的强悍跳动之声,自己的心也随之猛跳。所以,我们所讨论的《云南映象》是当代舞台艺术话语氛围中对应着的民间歌舞的原初本义,是都市观众之心与“原生态”生命情调的真诚对话。

  再如,《云南映象》整场演出中那些民间舞者们的身体和歌声属于地地道道的“原生态”产物。每一个舞动都是真正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生命律动。从表演者的角度看,《云南映象》中来自彩云之南民间沃土上的男女演员,的确超越了专业演员的状态,他们的身体是“原生态”的而非经过所谓“专门”训练过的,他们高声歌唱和纵情舞蹈时的真情是“原生态”的,而非令人厌恶的做作和矫情。演出的成功来自他们身躯的每一次跳动,出神入化的歌喉来自他们心灵的自由翱翔,而我们所看到一切,却都来自于红土地上的真实生命过程。

  也许有人要指出,杨丽萍的身体可是绝对经过专业训练的,与那些“业余”舞者们相比,杨丽萍在《云南映象》里个性独卓的肢体语言,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有一种艺术大家的风度和沉着。面对着全场观众狂风暴雨似的掌声,人们从心里感叹:好一位中国舞神!震颤心灵的舞神!明眼人都看得出,杨丽萍所跳之舞,当然不是什么纯粹“原生态”的传统民间舞,而是经过大大提炼和改造过的、个人风格强烈的舞蹈样式。但是,她与那些放牛娃、拾粪者、纺织娘们完全可以和谐地共处一室,其间的奥妙多多。无论如何,杨丽萍的动作之所以被人们广泛认可,主要在其个性化的艺术风格。杨丽萍之舞绝不同于芭蕾舞系统,也不属于中国古典舞体系,其动作风格中最重要的内核,还是一种灵肉合一化的肢体语言。那灵魂属于云南红土地,个性化的动作风格也源自于红土地。这也就是当代舞神与走出大山的青年农民歌舞者们能够和谐于同一舞台的根本原因。18年前看杨丽萍的《雀之灵》,知道她是飞出了云南大山的一个精灵。今天看杨丽萍,方知她的精灵翱翔自有大美之态,原因是她永远魂系高原。

  对比之下,那些不成功或不够成功的舞蹈作品,精神品质不纯,是因为表演者的身体经过了太多的修饰和改造,自然成色大减。杨丽萍的《云南映象》就好像是用一个精美的现代酒瓶装满了用真正乡间甘泉所制的陈年佳酿,一旦开瓶,酒香四溢满堂彩。而那些不成功的民间舞创作,则好像是把乡间的美酒拿来勾兑了大量的满是防腐剂味的城市自来水,装在或粗糙或过于雕琢的瓶子里直白地端上桌来,让人尚未品尝就已经倒了胃口。

  如此说来,问题就出在酿酒的方法上了。那些无人问津的中国民间舞蹈创作,其运行机制是更值得思考的大问题。几十年来,很多民间舞创作者均采用“采风”式的态度对待“原生态”之歌舞,即编导们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走到民间去,见“风”而采之,捕捉一点点原始的风格化动作,然后回到大都市里进行“创作”。有的尚作较多思考,有的则满足于“走马观花”,完全不作深入细致的田野调查。很多年轻的舞蹈编导并不关心和研究那些“原生形态”的动作样式与“原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也不关心原生态动作与生命之“原初意义”之间的深刻内在联系,一头扎进纯粹动作的形式表象里。这样做的结果,是造成了被“提取”的对象和“采风”后的动作与其精神原点之间的一种“剥离”,本质上是造成了民间舞蹈动作与原初环境之间的剥离,艺术的审美情趣与原生态土壤之间的剥离,更造成了舞蹈动作和心灵信仰之间的剥离。不少人对传统民间文化缺少根本的尊敬和应有的学术立场,采风者们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非常功利主义地对待原生态的民间舞蹈艺术,随意提取其中某种动律又随意加工改造。更有甚者,前一代舞蹈家们还能做到不辞辛苦地走入民间“采”而用之,现在的人则直接从前人的都市作品中“采”而编之,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前人已经捕“风”捉影,后人再于“影”上生造,望文生义,好不方便!快餐时代的便捷,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原则了。呜呼哀哉!

  《云南映象》的成功告诉我们,没有对原生态民间舞蹈文化的真心尊敬,就不会放下居高临下随意“采摘”的大架子;不思考民间舞蹈的美丽表象与其本质的深层关系,就不会真正懂得民间舞蹈动作形式的原本意义;缺乏对民间舞蹈文化生存环境和状态的全面考察,就根本谈不上对传统舞蹈的真实把握。归根结底,没有对于原生态环境中民间舞蹈文化之人文精神的切身体验和审美认知,没有对民间舞各种现象之多层面关系的全面了解和研究,就在根本上失去了都市舞台艺术民间舞的根基。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只把眼光盯在原始民间舞的几个简单的风格化动作上,不带上一份真心的尊重,不去了解民间舞动作风格背后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情感和民间信仰习俗,最后也就不会真正了解那些动作自身的审美意义。

  当代都市舞台上民间舞创作质量的参差不齐,创作中的无根造成了艺术现象的无序,滥竽充数者有之,假冒伪劣者有之,寻求官能刺激者有之,拉所谓现代之旗号作“虎皮”者有之,多数与此问题相关。

  《云南映象》是有根的艺术。杨丽萍在《云南映象》里完成了她从一个单纯舞者向舞蹈总导演的飞跃,这个飞跃如此成功,不仅造就了艺术舞台上民间艺术形象的全新文化意义,而且带给观众巨大的心灵冲击和审美享受。它真的像是一位很高明的诗人写就的极优美的抒情史诗。说它是史诗,并不是说它在讲述云南各民族的生活历史,而更像是由若干精彩时局组成的精神和审美意象的大写意的抒情诗。其中有“太阳”、“家园”、“土地”,也有“火祭”、“雪山”、“红袖”、“天国”。每一个名词,都很真实,又富于诗意。特别是这个作品中一段一段的“诗歌”之间,在舞蹈的板块的连接中,自然而流畅,无需看任何说明文字,就可知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与观众想交流和分享的是什么。杨丽萍没有刻意地要在作品里拔高出什么大而空洞的主题,也不是像当今有些作品那样一味地玩弄动作游戏,而是用最质朴、最原始又最艺术化的动作来传达一种生命的信息,一种生命的情调,一种生命的本真昂然绽放的激情。

  我认为,这,才是令人感动的真正的舞蹈!我对他们的编排和表演过程没有了解,只是从我受过的规范化教育中观察他们,《云南映象》给我的印象,大大超出了我们日常的模式化的教学经验,他们的步伐、手位、规范似乎都难以一言说明,却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形神兼备,那样的心口一致,心灵与肉体合二为一。于是,我们只有在感受着心灵撞击的同时更感受着舞蹈艺术的“原生态”之美!《云南映象》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启示性的大问题:当我们常常把“原生态”当作粗糙、原始、鄙俗、简单的代名词时,我们是否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真正原生态中的民间舞,自有它的一种美丽,是任何现代化工业社会的“加工产品”都无法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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