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聆森昆剧的“编剧”,这里是指昆剧的一度创作活动,大致包括三种类型。一是指昆剧传统戏的整理,以折子戏连缀(俗称为“串折戏”或“叠头戏”)为主要形式,即把同一传奇中留传于世的若干折子戏串联成故事情节相对完整的戏。较成功的如《牡丹亭》,它包括了《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冥判》、《回生》等折子;《朱买臣休妻》包括《逼休》、《悔嫁》、《痴梦》、《泼水》等折子,这类戏,虽是折子戏连缀,但也需要适当的剪裁、整理和必要的文字增补,以保证情节逻辑连贯有序;二是指名著改编,这类戏以忠于原著的基本情节、人物性格为原则,一般要对原著进行较大的改动,甚至包括结构手术。成功的如《十五贯》、《桃花扇》、《西园记》等;三是新编昆剧,如《班昭》、《司马相如》、《鉴湖女侠》等,这类戏属于完全型创作。
折子戏连缀,创作成分较少,但往往事半功倍,而且一般都能保持纯正的昆剧韵味。然而,昆剧剧目虽然多,全本戏中留传于世的若干折子戏串联后,足以展示原著基本面貌的,却为数寥寥。因此,昆剧的编剧活动主要是指名著改编和新编昆剧。新时期以来,成功的名著改编和新编昆剧(以下统称“新编昆剧”),已使不少青年演员走上了中国戏剧“梅花奖”的领奖台。然而,大多数新编的昆剧剧目,虽有资金和人才的投入保证,与“串折戏”相比,却总缺少一点醇厚的传统韵味,从而容易成为保守派否认昆剧仍需革新、发展的口实。那么,何以有了一流的表演人才,一流的音乐、舞美设计,也有较充裕的资金保证,昆剧的传统韵味却仍难以到位呢?这是因为昆剧的传统韵味乃是昆剧艺术的一种综合特质,它的根系深扎于昆剧的文本。昆剧姓不姓“昆”,不完全决定于表演和唱腔,它还包括了文本,因而昆剧传统的继承,在其创作领域,首先是文本传统的继承。忽视昆剧的文本传统,是近一、二十年来多数新编昆剧在一度创作中的通病。
昆剧的文本传统首先是它的结构传统。传统昆剧的曲牌联套体例决定了“曲”在“剧”中的主宰地位,而“曲”的概念,并非仅指唱腔音乐,还应该是一种“歌咏言”、“诗言志”式的抒情机制,昆剧的文本结构虽然最终是为了通过“叙事”完成一个故事的合理表达,但在昆剧的传统模式中,叙事常常服从于抒情。如《宝剑记·夜奔》,与其说是在叙述林冲“夜奔”梁山,不如说是在抒发林冲的心理波澜。传统昆剧在叙述故事时,戏剧结构常常能保证“曲”的抒情功能得到最佳挥发。在某些场合,甚至致使叙事(情节推进)处于停顿状态,以便让心理的描摹和情感的宣泄有充分空间。在昆剧的全本戏中,曲牌套数虽然并不完全拒绝叙事,但韵味最醇厚的地方莫过于套数成为了发挥情感的载体,这便是昆剧最典型的结构式。就这一点而言,昆剧的韵味之源是深藏在文本的结构之中的。研究流传后世的昆剧最经典的折子戏,除上述《牡丹亭》的折子外,又如《长生殿》的《密誓》、《惊变》、《埋玉》、《闻铃》、《哭像》、《弹词》等,无不如是。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常见到一些新编昆剧似乎只满足于故事情节的铺陈,叙事与抒情充其量只是简单相加,感情抒发并不是结构的自然蒸馏,在这样的戏里,无论唱念和表演如何“正宗”,决不会有高浓度的韵味析出。
昆剧的文本传统同时体现在文字的格律规范中。这不仅指字与句对格律的就范,曲牌格律并非是一种僵死了的公式,而是一只装有生命的魔瓶,一旦开启,他们能够感叹悲伤、惆怅缠绵、陶写冷笑……有些新编昆剧以“选牌”代替联套,这自也未始不可,然而,如果从不同宫调选取的曲牌过于零碎,则主牌的音乐风格将被不同宫调曲牌的不同主腔所削弱或抵消,从而淡化了韵味,而目前昆剧界精通曲牌格律和宫调音律的编剧确属凤毛麟角,难免造成新编昆剧的音乐破绽。
昆剧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文本传统,是文本无不赋予舞台表演以较高境界的艺术意蕴。如果《牡丹亭》没有了杜丽娘个性解放的抗争,《长生殿》不能揭示“逞侈心而穷人欲”的宫廷糜烂与社会动乱的内在联结,决不能成为昆剧名著。大多数新编昆剧注意到了文本较高的立意起点,反而是“串折戏”只满足于同一剧目中常演折子戏的连缀。如把只表现李、杨爱情的戏称为“长生殿”,把只表现龚敬纳妾的戏称为“满床笏”等,这类“串折戏”,已把原著的积极意蕴消解殆尽。
昆剧的保护,必须包括花大力气保护和培养昆剧的编剧人才!
昆剧的保护其实分两个层面,一是指作为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舞台表演艺术,即尚留存于世的百余出折子戏,这些折子戏的保护,可以通过戏校的教学和剧团的传承实现;二是保护剧种本身。确保观众的不流失乃至有所扩展是剧种保护的最重要指标。显然,单纯的折子戏专场演出很难挽回剧种的衰微,只有剧种振兴,折子戏方能长期得到传承。“保护、继承、革新、发展”的昆剧“八字方针”,并不是指某一个折子戏的“保护”或“革新”,而是指整个剧种的战略继承。于是,昆剧的创作——“改编”和“新编”就不能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是昆剧吸引当代观众的唯一途径。昆剧的保守派一味反对昆剧的革新和发展,一是他们短视,看不见“八字方针”立足于剧种保护的战略后果。二是新编昆剧自身的问题,焦点是疏于昆剧文本传统的继承,致使剧目应有的昆剧韵味难以到位。一个极端后果是因噎废食,索性拒绝编创新戏。然而现实是这样无情,凡是保守到“原汁原味”时,昆剧编剧也就没有了实践机会,人才队伍必将萎缩。在八十年代,抢救、继承被定位成保护昆剧的首要任务,革新、发展没有被强调到应有的位置,其后,随着“传”字辈艺术家陆续谢世,“抢救”告一段落时,我们才有闲暇回顾历史,这时方清醒地感到,往日对编剧的保护、培养几乎没有任何举措,编剧队伍已基本瓦解。目前就全国而言,真正认识昆剧的文本传统,名副其实地称为昆剧剧作家的,已是屈指可数了。编剧的匮乏已使昆剧振兴的前途显得十分黯淡和难以为继,因而壮大昆剧的编剧队伍、提高编剧素质,是一个刻不容缓的工程,何况其难度大大超过折子戏的技术传承。从某种意义说,昆剧的编剧状态,最后将决定这个剧种的生死存亡。然而,人们往往热衷于臧否表演艺术,却很少有人真正留心过昆剧编剧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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