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应中央芭蕾舞团之邀介入舞剧创作，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但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首演的效果，却使得人们从期望到失望直线下落，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发出尖厉的批评。原因在于它不像人们常见的舞剧，而更像一个不伦不类的怪胎。

　　客观地讲，世界名导张艺谋擅长调动多种艺术手段进行综合性处理，因此《大红灯笼高高挂》的舞台气氛由于一些“新招儿”而显得很不一般。譬如：序幕的“花轿”由家丁用四块板挤压女主角，最终把她关在里面，既简明又寓意深长。第一幕借助灯影戏的效果展开双人舞，而后双方又数次穿破纸屏逃跑和追逐，都是以前舞剧舞台上不多见的。同样成功运用布景和道具的例证，还有用一块大红绸遮蔽三太太遭老爷强暴的处理。舞剧最后的“仗毙”手法尤其高明：舞台后方矗立着一座雪白的影壁，被家丁们轮番抽打，呈现血淋淋的一片；而遭笞刑的三个主人公则在台板上舞动、翻滚——如此简洁、写意又不失强烈与触目惊心的处理，堪称舞台艺术的大手笔。

　　然而，尽管《大红灯笼高高挂》有这么多出彩的地方，却难掩其整体上存在的致命不足：一是舞剧结构粗糙，人物形象单薄；二是舞剧中的舞蹈比重严重偏低。

　　《大红灯笼高高挂》取材于小说《妻妾成群》，原著以颂莲为主线展开，写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学生如何堕落成毫无生活信念的姨太太的心理过程，并透过她的眼睛，揭开那个龌龊世界的内幕，展示出一个个畸形变态的形象及其被扭曲的心灵。这部舞剧基本内容没变，因此，对舞剧核心人物三太太的命运最应予以关切，戏剧线索应该紧紧围绕她的性心理的变化而发展，换言之，舞剧应该浓墨重彩描画她的心路历程。譬如：怎样解释她既接受婚姻又没有心理准备以至新婚之夜遭强暴？按逻辑构思，此后应有一段悲怆色彩浓重的独舞(置于第二幕开始)，使之排解怨气以及倾诉最终不能不接受现实的无奈。现在的第二幕一开始她就安然坐在老爷身旁看堂会，显然缺乏人物心理变化的呈示。此外，她大胆与情人幽会的过程缺乏心理张现，败露后应有的满足和坦然也没有表现。总之，舞剧没有对揭示主人公心理给予足够的篇幅和空间。而且，戏剧矛盾勾连的其他人物，也没有刻画出来。

　　《大红灯笼高高挂》演出以后，舞蹈界许多人甚感茫然，不知道面对一部芭蕾舞太少的芭蕾舞剧，一部没有多少好看的舞段的舞剧说什么好。舞剧里的舞蹈既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叙事语言，也是(作为抒情语言)展现人物情感世界的表情工具，还是用以体现舞剧独特魅力的主要手段。舞蹈的这三种功能在“大红灯笼”里体现得都很微弱。受其他因素干扰，这部舞剧里的舞蹈浅尝辄止，若断若续。这不是编舞的问题，而是张艺谋主导创作的舞剧结构没有给编舞者留下足够的空间。标榜“舞剧”的“大红灯笼”，其创作重心却不在舞剧艺术的主要表现手段上面，是这部舞剧变得怪异的主要原因。

　　显然，舞剧的主导创作者张艺谋不清楚舞蹈在舞剧中的作用，而把非舞蹈因素扩充得太厉害，造成喧宾夺主的效果。譬如：“打麻将” 充其量不过为男女主人公幽会提供一个背景，舞剧却对这种没有多少可舞性的情节进行不厌其烦的过分渲染。又如：被某些人认为是这部舞剧的“亮点”之一的京剧加芭蕾，显得十分突兀、生硬。“京剧”这个名词所以出现在舞剧里，仅仅因为男主角的职业是京剧武生，而“唱堂会”也仅仅是男女主人公相见相爱的一个契机。所以无论从内容(情节的不可避免、不能舍弃)还是形式(舞剧的表现手段)出发，京剧都构不成舞剧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假若这个基本常识不能成立，我们则可以设想：男主人公如果是厨师，芭蕾舞台就得出现烧火做饭的实际操作；如果是物理学家，就得把实验室搬上舞台；如果他是军人呢，舞台上就得真刀真枪干一仗了！显而易见，京剧和打麻将一方面分散、干扰戏剧主线和人物刻画，另一方面又干扰了舞剧中最重要的表现元素——舞蹈的展现。所以，这两大段无论戏剧内容还是表现形式均属非主流的部分，非但不是亮点，反而是舞剧的赘疣。

　　虽然艺术讲究含蓄，反对直奔主题，但也不能因此枝蔓横生，模糊主题。在芭蕾里掺和京剧(请注意，是“掺和”而非“结合”)，不要说如此生拼硬凑不是什么“中西文化交融”，就连舞台艺术常见的那种巧妙结合剧情的“戏中戏”也谈不上。京剧+芭蕾=？什么也不是！《图兰多》模式在这里是不适用的。“长板坡”无疑是这部舞剧里的一个败笔。而且，最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如此蹩脚的“中西合璧”，竟出自一位世界级大导演之手。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归根结底是张艺谋太看轻了舞剧艺术，以为不用深入研究舞剧艺术规律，信手拈来就能搞个惊人之作。虽然张艺谋把不懂舞剧不懂芭蕾常挂嘴边，但他真正向舞蹈业内人士学习了吗？“谦虚”仅停留在口头上而已。

　　舞剧是戏剧艺术派生出来的品种，除了它的独特的表现手段，戏剧艺术规律同样对舞剧发生作用，如人物、情节和主题同样是舞剧构成的主要成分。舞剧创作的最高任务是通过塑造典型形象反映生活本质。张艺谋曾多次谈到“京剧加芭蕾舞，会好看”。如果说事前人们还在认真揣摩此话是否藏有什么玄机的话，看过演出就明白了，所谓“好看”并无深意。而且，以通常意义的舞剧标准衡量，这部戏连“好看”也没达到。况且，定位于“好看”，就把一部可以演绎为深沉悲剧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冲淡了。同样出于创作者对舞剧认识的偏差，张艺谋还声称构思舞剧时简化了象征和隐喻部分。殊不知象征和隐喻正是舞剧所需要的。舞剧同其他艺术一样，最忌讳直白浅露。而且舞蹈语言的模糊性、多义性(可以说“语焉不详”正是舞蹈的魅力所在)，以及舞剧所追求的诗意、浪漫、音乐化，都更加看重象征、隐喻、暗示、联想等可以把舞剧容量扩大的艺术技巧的运用。所以张导舍掉舞剧中大有用武之地的象征、隐喻十分可惜。

　　如果一位电影名导跨界搞舞剧来了，他(或她)非得对舞剧艺术钻研一番不可。无视甚至抹杀舞剧本身的艺术规律，必然要栽跟头。虽说艺术是共通的，可也不能以为靠一两个“奇才”就能包打天下。杨少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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