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陈钢谈父亲、母亲及《梁祝》幕后的动人故事

　　两首在世界流传最广的中国歌曲出自父子二人。

　　在小提琴曲《梁祝》先后荣获近十次金唱片奖和白金唱片奖的同时，作曲家陈钢也被载入十项世界名人录。在我国已参与了国际版权组织的今天，陈钢不无感慨的想起他已故的父亲陈歌辛，耳畔重新响起父亲创作的那首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雨的名曲《玫瑰玫瑰我爱你》。这是我国第一手被译成英语传遍世界的抒情歌曲，也是迄今为止在世界流传最广的中国流行歌曲，美国著名歌手Frank—Laine用爵士音乐的风格唱红了这首歌。早在抗美援朝的年代，得悉《玫瑰玫瑰我爱你》在美国有巨额版税，陈歌辛没有想到借此为自己买一套房子，而是欲将所得款项捐一架飞机，支援抗美援朝，但是父亲的心愿竟没能实现……

　　走进陈钢那间琴房兼书房的工作室，那高高低低的书橱之间，两尊相向而立的泥塑佛像引人注目：书桌上方的一尊释迦牟尼，陈钢说是“文革“中父亲那座柴可夫斯基铜像被抄家抄走遗失后获赔的；书桌对面书橱上则是一尊观世音菩萨。眼前这两尊佛像无言地道出了这个在中国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传世名曲的家庭和两代作曲家人生与命运的变迁。父亲：《玫瑰》源于自身玫瑰色的爱情。

　　《玫瑰玫瑰我爱你》这首传唱了半个世纪的爱情歌曲以及那首由金嗓子周旋唱红的名曲《永远的微笑》，源于陈歌辛玫瑰色的爱情。出身于印度贵族后裔的陈歌辛，流落于佛门信徒的中国家庭，已是一介布衣了。也许是印度人能歌善舞的天赋，他以独特的才干，凭自学成为“中法剧专“的音乐教授。一件洗得发白的兰竹布长衫掩不住他的风流倜傥，居然赢得了上海吴宫饭店经理家的千金，美丽姣好的女生金姣丽的爱情。当时16岁的金姣丽已是上海南京路新新公司楼上琉璃电台的播音员，还频频在话剧舞台演出，相当出色。陈歌辛的英俊和才化，于金姣丽的妩媚，姣好，碰撞出了爱的火花。金姣丽那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激发了作曲家由哀的乐思，化为他心中永不凋谢的玫瑰。在他融入真情的《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曲声里，金姣丽不再是娇滴滴的富家千金小姐，她倔犟地冲破了门第相当的家训，勇敢地追求爱情，追求她心中的玫瑰，与心爱的人儿走到了一起。

　　婚后第二年，陈歌辛创作了我国第一部音乐剧《西施》。当沉浸在爱河的陈歌辛被日寇入侵的铁蹄惊醒后，立即大声疾呼抗日救亡，与中国现代舞之父吴晓邦合作创作了《罂粟花》，《丑表功》和《春之消息》等抗日歌舞。他公开跳上孤岛上海的舞台，高唱他创作的抗日歌曲《度过这冷的冬天》。这首歌当年在新四军中很流行，歌声给陈歌辛带来的确是日本宪兵的镣铐和牢笼。滚滚的爱国激情斌没与别铁铐锁住，陈歌辛被保释出狱之后，仍然将他鞭挞现实的隐喻镶嵌在他的《蔷薇处处开》，《三轮车上的小姐》等抒情和讽刺歌曲中。

　　抗战胜利后，由于陈歌辛积极投身于进步文化运动，又被国民党抓进了监狱，关了7天被保释出来后，等待他的已是失业后的卖唱生涯了。

　　1946年，陈歌辛投奔进文人云集的香港，找到了夏衍。他为进步电影作曲，还常与夏衍、郭沫若、丁聪和吴祖光畅谈文艺。这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的艺术才华在香港浅水湾畔流光溢彩。

　　在欢庆新中国成立的鸡尾酒会上，陈歌辛热情动员周旋和他一道回上海参加祖国建设。当他和妻子放弃香港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归故里后，陈歌辛从未抱怨过生活的艰辛，而是满腔热情地为培育新中国音乐新人而奔走。无数个水深及膝的雨天，陈歌辛卷起裤腿趟过大水，撑着油布伞去工人俱乐部无偿的辅导工人作曲。

　　据说，地藏王菩萨曾经许过大愿，留下著名的佛语：“我不下地域，谁下地狱。“与地藏王菩萨同一生日的陈歌辛的命运似乎演绎了此愿。大鸣大放的年代，由于金姣丽为陈歌辛打抱不平，丈夫竟在未发一言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右派，送安徽白茅岭农场改造。金姣丽痛哭流涕地找到有关单位，苦苦哀求说：“要定右派应当定我，陈歌辛非但没有鸣放，他什么都没有说啊！“金姣丽委屈不平的是：陈歌辛爱国归来，重点片却从不叫他插曲，这是事实，难道她讲错了吗？当陈歌辛得知《玫瑰玫瑰我爱你》在美国的版税有百万美元之巨，当即表示：若能取到这笔款项，他就捐一架飞机支援抗美援朝。还有，上海一解放，陈歌辛就送长子陈钢参军抗美援朝，并参与发起上海一日一颗子弹运动……有这样的爱国心的人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呢？陈歌辛被送改时，最小的儿子才6岁，4个儿女的生活负担全都压在金姣丽的肩上。那时她刚刚40出头。纤小的金姣丽默默地承受苦难，用微薄的抄谱收入，为劳改的丈夫寄去药物食品。对于富家小姐出身，从香港回来时家里还雇有两个保姆的金姣丽来说，处境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对陈歌辛的爱，使她默默地承受了一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它硬从孩子们的小嘴里省下一点炒米粉，捎给远在农场挑担的陈歌辛，哪知丈夫还是没有吃到。三个春节，金姣丽总是孤身一人，顶风冒雪，长途跋涉辗转步行80里，去农场探望陈歌辛，尽管有关方面要他和孩子们与陈歌辛划清界线，不准孩子们与陈歌辛通信，不准她给陈歌辛寄东西，但金姣丽仍是以她一片真挚的爱心，给身陷绝境的丈夫送去了理解、信心和爱情。后来，她终于取得了农场的同意，可以把小儿子带去见父亲了！金姣丽还东奔西走，一本正经地打报告，想担保将病重奄奄的丈夫保外就医。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传来的竟是46岁的丈夫冤死的噩耗。严酷的现实比冬夜更寒冷，陈歌辛过世，不准家人落泪，不准孩子们给他戴黑纱……冷酷的生活几乎将金姣丽逼入了绝境。但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抚摸着四个孩子的小脑袋时，又是爱，博大的母爱，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心和力量，给了她超人的力量，独自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陈钢常常深情的记起，那年地震，母亲在摇晃中一把抱住他，喃喃自语的说：“要震，先震我……”陈钢：《梁祝》成了初恋的“墓志铭”。

　　和父亲一样，陈钢从小就表现出对艺术的特别爱好。父亲在他10岁时为他请来了匈牙利钢琴家瓦拉教他弹琴。然而陈钢的志趣更多的是在文学上。早在14岁之前，陈钢已将高尔基的所有小说都读完了，还以他在读学校的校工长脚为题，写出小说《长脚归来兮》，14岁的陈钢已经穿过上海街头坦克车的枪林弹雨去散发传单，迎接上海解放；14岁的陈钢初中还没毕业就去投考了由陈毅任校长的华东军政大学……陈钢在艺术上的起步是他创作的第一首歌《我们是保卫和平的铁军》。这首歌由他父亲修改后被刊登在《解放日报》上“小荷才露尖尖角”，父亲就以伯乐得眼光，认准了这是棵好苗子。于是，父亲亲自为儿子编写了函授教材。陈钢在军政大学文工团辗转各地的演出间隙，开始在父亲的启蒙下学习作曲。部队文工团在舟山群岛海滩演出时，风大浪高，只得用大石头压住幕布。陈钢就躺在石头上完成父亲布置的和声作业。由此，他被一些人认为有“单纯业务观点”，后来又有人职责他“走白专道路”。然而陈钢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1955年复员到上海，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陈钢至今记得，父亲当年在《解放日报》的发榜上读到陈钢的名字时，那欣慰的眼神喜不自禁。陈钢虽然考进了理想中的大学，然而，作为“右派”的儿子，又因为他替同校声乐系的同学抱不平，被打成“右派”的“辩护士”、“白专道路”的典型，被特别留团观看一年。而《梁祝》交响乐就是陈钢在逆镜中创作的作品！悠扬优美如泣如诉的旋律里，揉进了陈钢多少难言的心声。他知道父亲多少年来想搞交响乐而一直未能如愿，他多么希望用他手里的作品给父亲送去一份慰藉。灯下，有母亲执着的身影；谱上，浮现出一双亮澈的眼睛；那是一位端庄秀丽的部队文工团歌剧演员的大眼睛，那清澈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初恋的温馨鼓励着陈钢，他写的很快，《梁祝》里流淌着他的激情。远在安徽农场的陈歌辛从广播里听到了《梁祝》，激动万分，他让陈钢尽快将谱子寄给他。陈钢多么想将成功的作品送到自己的启蒙老师——父亲的手里，可他却连名字都不敢签。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他必须这样与他的“右派”的父亲划清界限。但是他又何尝想到，有人也要与他划清界限呢！当陈钢心爱的姑娘从无线电波里听到《梁祝》时，迫不及待的赶到上海，与陈钢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然而纯真的爱无法冲破世俗的屏障，姑娘的家人一致反对：“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和一个右派的儿子谈恋爱呢？”尽管姑娘一再为陈钢辩解，他的家庭却始终不愿接纳这对“门不当户不对”的爱侣。陈钢忘不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北海公园里一片凄然。命运已经判定陈钢和他心爱的姑娘诀别。就在这时，公园的广播喇叭里遥遥传来了《梁祝》哀怨的“楼台会”。陈钢做梦也没有想到，《梁祝》竟成了他初恋的“墓志铭”。历经磨难清贫，痴心不改《梁祝》成功后，他被留校任教。以后，《梁祝》作为国庆十年献礼的作品，在全国打响。“文革”中，因为《梁祝》“歌颂才子佳人”而受批判，陈钢也被关进牛棚，打成了脑震荡。逆境中走来的陈钢以将一切都看的很淡。他始终记着父亲在香港的好友华铃写的一收诗：“谢谢你——折磨你的苦难，使你成长的就是他。”香港《南华早报》记者在采访陈钢时，见谈到家庭的遭际和“文革”中被打入牛棚的厄运时，陈钢竟一点也没有露出伤痛得样子，很是惊异，慨叹到：“他就像废墟里飞出来的火凤凰，从他的言谈中怎么也找不到那苦难年代的伤痛。”随着商品经济意识的加强和国门的打开，国外艺术家和国内部分演艺员在经济上优越的现实也影响到陈钢。尽管他已是音乐学院教授，当了十年的市人大代表，然而作曲家却依然贫困。流行歌曲的发行量是作曲着价值的体现，所以他的心里难免失衡：凭什么写了《梁祝》却还要自己买谱子送人且得不到稿费？为此，八十年代陈钢去美国曾追问过当年父亲的那笔版税，他还特地到公证出办过公证。但由于当时我国还未建立版权制度，还没与国际接轨，只得作罢。而作为当年被《人民日报》冠以“我们自己的交响乐“《梁祝》的作曲家，陈钢有感慨地告诉笔者，当年父亲放弃在香港红极一时的作曲家的地位怀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放弃了香港优越的生活条件和经济待遇，回到上海，住在祖辈留下的连煤气和卫生设备都没有的老屋里……陈钢至今只能借学校的琴房做工作室，他期待着版权能帮助他改善住房条件。他说，父亲一辈子也没有搬出那老屋，我若是有经济实力，就可以让年迈的母亲住进新房。

　　历史翻过了厚重的一页。对过去的一切，陈钢认为这不仅是作曲家父子的命运，更是我们国家和民族共同经历过的命运。对此，陈钢并不耿耿于怀。他带着父亲被平反昭雪的欣慰，将过去了的惨痛代价作为生活的馈赠，融入他新的艺术创作中。他从人类共同对真善美的追求中，理解了父亲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和自己的《梁祝》何以能在世界流行。他要与父亲一样，历经磨难永远歌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