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
,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 (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 (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
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
,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
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
?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 谁喊你?
四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四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
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
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
出路。
鲁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
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 (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太太。
繁 什么事?
贵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 我有客。
贵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 是,太太。
繁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
下人。
鲁 是,太太,我明白。
繁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 不,十八。
繁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
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
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
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
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
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
鲁 什么?
繁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 太太,这是笑话。
繁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
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
涂事的。
繁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
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
准了她的长假。
繁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
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
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
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
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 (故意地)上哪儿?
朴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 那么你的病……
繁 我没有病。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
定治得好。
繁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
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
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
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
门。)
朴 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朴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 (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 嗯。
朴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 你的女儿?
鲁 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 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 我姓鲁。
朴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
还在无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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