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愿意,斯多还是在太阳快要没入地平线的时候骑马回去了。“我们不要在一起比较好。”巴多自然不肯和他一起回去,但还是答应每年的复活节祭都会在老地方等他。
作为交换条件,他保证不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回家的路,真的很远。
“斯多,你又跑去哪里玩了?这么晚才回来。”刚进门母亲就开始数落他。
“没关系,我儿子已经是个大人了,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出门一个多月的父亲回家了,心情格外的好。“对不对,斯多?”
“亲爱的,你别宠坏他了。”妻子靠在丈夫身边娇媚地笑,像恋爱中的少女在取悦她的情人那样,丈夫则体贴地拍着她的手背。恩爱的夫妻,和善的双亲,温馨的家庭,斯多今天才发现围绕在他身边让他自豪了十多年的东西是这样的虚伪和无聊。心中有一把火在烧,它鼓励着男孩去揭穿一切的假面。
儿子严峻的脸色让母亲不自觉地退开了,斯多沉默地走到父亲身前,摸出怀里那把带着体温的短剑,放在桌上。
父亲不解地看着他。
“爸爸,请您告诉我关于这剑的故事。”
父亲笑起来,看来儿子还是喜欢听那个从小就听不厌的故事啊,他拿起短剑,脸上显出无比的自豪:“这是你祖先保护仙宫、建立了赫赫战功后得到的赏赐。先王允许将我们家族的徽章刻在其上,它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荣耀。我的祖父把它交给我的时候说过……”
“不是‘它’,是‘它们’。”斯多纠正了他的父亲。“赏赐的应该是一对吧?这就是另外一只。”
儿子的话像响雷一样打在父亲的脸上,打散了满脸的笑容。伯爵震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像金鱼那样张着嘴,完全忘记了该维持的风度。他的妻子,伯爵夫人惊恐地连连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木椅。
“它的主人叫‘巴多’。”
其实他并不希望这是真的,其实他希望父母能干脆的否认,其实他希望整件事都只是巧合,但那是昨天的想法。
父母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这意味着幻想并不存在。
“你们一直在隐瞒?所有的人都在骗我?”
“……”
“妈妈生的真是双胞胎?他……巴多真是我的孪生兄弟?”
“……”
“……”
“……说什么独一无二的继承人!都是假的!为什么要抛弃巴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歇斯底里发泄一通之后却有更强烈的窒息感缠上来,斯多觉得呼吸困难。心脏跳得好快,一下接着一下,急促地撞击着胸膛,有一种快要爆裂的痛苦让他发疯,让他忘记对父母的尊敬、对巴多的承诺。
没有办法再去看他们惊慌无措的脸,少年掉头冲向自己的房间……
砰!!——(Q:跟着哥哥学坏了~~~)
——天快黑了,回家吧。
——不想回去……
——家里会担心的。
——那以后我还能再来吗?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比较好。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比较好……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要在三年前遇到他?
为什么他们是双胞胎?
为什么本是一个人的他们要分成两个人?
如果他不被丢弃,
如果他们生为一人,
如果有兄弟陪他一起长大,
如果……
黑暗中,少年颓然地坐在地上,难以排解的苦闷在心里冲撞着,他没有办法控制了。
就像眼泪一样。
“斯多,”门外响起母亲的呼唤:“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
“自我嫁给你父亲进入这个家已经有十八年了。我一直努力地当一个好妻子,不敢有丝毫的差错——以免整个家族因此蒙上污点。”“我们很相爱,生活得很和谐,财富,地位,声誉,我们什么也不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孩子,你父亲的伯爵继承人,他热切地渴望着一个小孩。我们为此等待了五年。”
“当得知我怀孕的消息,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我们期待是一个男孩,如果不是也无所谓,因为爵位也可以传给女孩。我每天都在祈祷他平安出世,聆听胎儿的躁动,感觉那双小小的脚有多大的力气,想象把他抱在怀里的样子,还有他牙牙学语时含糊不清地叫爸爸妈妈……”
“……”
“可是……,……第七个月的时候……医生说很可能是双胞胎……”门外的母亲开始抽泣,“你也知道的,在这个国度,生下双胞胎是厄运的征兆,那个家庭会被纠纷、贫穷、疾病纠缠,最后家破人亡……”
“无论祈祷多少次,你们还是出生了……一模一样的两个男孩子。为了避开厄运,只有丢掉其中的一个。你爸爸抱着你们,左右为难。对于父母而言,任何一个都不忍心抛下啊……就在这时你大哭起来,好象明白了即将面对的命运。所以……”
“……所以你们留下了我?”没有灯的屋里,男孩用背抵着门,他弓着身体,仿佛身后的门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如果当时哭的是巴多而不是我,那么你们会留下他,弃我于荒野,对不对?”
“斯多,爸爸妈妈也是不得已啊……”
哭声越来越大,侵入一道并不结实的门。
她没有说谎,在这个封闭落后一切以传统为先的国家里的确有这样的习俗。虽然很荒谬,但没有人去质疑。在有限地了解外面世界如何文明和进步的同时,他也接受着严格保守的贵族式教育。他一直依从父母的话,不与平民往来,结交贵族子弟,以伯爵继承人的身份谨慎言行。但那都是过去了。三年前和父母外出,他遇见了巴多,追捕小野兔的男孩,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男孩?他问过每一个家仆,大家闪烁其辞;他问过家庭教师,没有人知道;他问过父母,他们说只是巧合。最后,他从朋友家的长舌妇那里听到了母亲生下双胞胎的传闻。
在仙宫,双胞胎是被恶魔诅咒的不详之物!他不敢再向别人提起,只是暗地里拼命打听,时时找借口溜出去,直至在复活节的祭典上再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一直在身边也应该一直在身边的身影。
母亲还在门外哭泣,哭声很凄凉。
他也许能体会父母的无奈,但比起他们的无奈他更了解巴多的痛楚,那是直接渗透血液侵入心脏的共鸣。与此同时的,还有憎恨。——对荒诞不经的习俗,对为保有名声而抛弃亲生骨肉的父母,对生在这个家庭的他和自己……
他野蛮,因为有人对他更野蛮,
他冷漠,可他们比他还要冷漠千百倍!
父亲也上楼来了。似乎比母亲要冷静些,他说:斯多,不要恨我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求原谅吗?还是一贯的命令?
他有什么资格去恨?他凭什么去恨?他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他是夺去巴多一切幸福的“元凶”!
他已经在自责了,为什么还要对他说这些?
“斯多,妈妈求你,”母亲又在拍打房门了。“求你原谅我们。……一切都不能再回头了,爸爸妈妈现在只有你啊!”
妈妈……她是经过怎样的痛苦才生下他们的?她才是最不甘最痛苦最可怜的人啊。斯多开始反思自己的任性妄为,但另一种思绪总是在他摇摆不定的时候出现在脑海里:母亲不是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她的孩子吗?为什么她要放弃巴多?
他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斯多……”
妈妈在叫他……
“对不起……”
爸爸也道歉了?他们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儿子不能看着父母如此悲伤,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他和父母和解,然后他们一起把巴多接回来,一家人再不分开?
可以吗?
再困难的事也要试一试。
斯多垂首拉开了门栓。
母亲拥住他,不停地道歉。她叫着儿子的名字,颤抖的身体紧贴着他的。父亲站在旁边,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爸、妈,对不起……”
“不,宝贝,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有告诉你。”
没错,妈妈永远是爱他的。
斯多的眼圈红了。
说吧,现在就告诉父母他的想法,告诉他们他的愿望。
“巴多他……”
“宝贝,忘记那个人吧。”
“妈妈?!”
——她在说什么?
“斯多,我们不能让他回来。”父亲接过母亲的话,他们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世,我们也不能承认。”
——为什么?!
“我们是有地位的人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会带来恶运的。”母亲在重复着刚才的话。“乖孩子,答应妈妈,他不是你哥哥,我们家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妈妈!”
“斯多,你是伯爵的继承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如果现在多出一个兄长来要怎么办?爵位要传给谁?大家会怎么说?你好好想想。”父亲对他晓以利害。
“不!我可以不要爵位!我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是我的兄弟就应该和我一起……”
“斯多!!”更严厉的声音盖过他的叫嚷,斯多看见父亲怒不可遏的脸开始扭曲,像书中的恶魔一样难看。
“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不得已的,”父亲缓和了一下情绪:“送他走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我们已经冒着被别人发现的危险了。”
“他能活下来是很幸运,……作为农家的小孩生活下去才是他今后最大的幸运。……你明白吗?”
父亲深深地看着儿子。
突然间他觉得好冷。他明白父亲的意有所指。
这会是真的吗?他们会扼杀自己的骨肉吗?
“永远都不要再和他有瓜葛。”
不!这个男人不是爸爸,他就是传说中的恶魔,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
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母亲收紧了手臂,让他偎依在她的怀里。
他贪恋了十二年的怀抱,前一秒还温暖的怀抱。
…………
“我知道了。”他坚定而迅速地推开那双手:“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的。”“也请爸爸妈妈忘记吧。”
他妥协了。
“斯多,”伯爵夫人在儿子返回房间的一刻叫住他,最后地问:“他……,巴多,他长得什么样子?”
“和我一样。”
房门静静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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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神再一次敲开窗户的时候,十三岁的伯爵继承人正坐在宽大的书房里,面对页面泛黄的古代书籍。这里面记载了仙宫种种传说和真实可鉴的历史。少年长高了许多,因此有些单薄的感觉,但并没有阻挡他向成年人迈进的脚步。
他在学习,学习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一个贵族。
刚刚舒展开来的树叶反射出油绿的光彩,眩目地让人睁不开眼。
小鸟们在枝头欢叫着,应和远远传来的鼓点。
今天,又是复活节。
书页上的古文还不认识他,他也不想认识它们。
灵魂早不在这个空壳里了,它随风飘了出去,看见一只灰色的小鸟飞上敞开的窗台,一跳一跳的,几次想进来。
你没有同伴吗?
它歪着头,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好象会说话一样瞅着他……
它瞅着他,
用那样的眼神……
…………
…………
对不起……
斯多用手抱紧了自己的头。
他拒绝去看,拒绝去听,拒绝任何人窥见他该死的脆弱。
……粗糙的纸面变得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再。
少年的肩松弛下来,他抬起头——
——那只孤独的小鸟已经飞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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